蘇夢本來是不讚同龔俠懷與趙傷見麵的。
把趙傷救出來後,她就想把他丟在一個(gè)無人的地方,最好讓他醒來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不知道怎麼迴事。
趙傷與蕭猛餘不同,他身上又沒有多嚴(yán)重的傷勢,站起來就是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
但是這是龔俠懷願(yuàn)意以性命作保的兄弟。
“他被誣為‘金國間諜’,此事應(yīng)與我有關(guān)。”
龔俠懷不必多做解釋,蘇夢便明白這番話的意思。
她在義莊截留過一封飛鷹傳訊,龔俠懷越獄,被朝廷釘在了‘逆賊’的身份上,可想而知,消息傳出後他的那些兄弟都會受到影響。
這是讓人無力且無法改變的事實(shí)。
正是因?yàn)椴幌霠窟B他人,龔俠懷在獄中甚至產(chǎn)生了舍棄自己的念頭。
在他逃出生天後,他依舊惦念著自己的兄弟。
然後,他看到趙傷。
看到趙傷背後那道曾一起拚殺時(shí)受的傷。
看到他那悲憤的模樣,看到他那帶著傷與恨的刀,龔俠懷又怎麼可能願(yuàn)意置之不理,視而不見?
世上總有一種人,被人背叛,被人欺侮,卻依舊願(yuàn)意付出自己金子般的信任,永遠(yuǎn)是被人背叛,而絕不先背叛他人。
蘇夢的人生經(jīng)曆讓她注定一生都無法成為這樣的人。
但她欽佩這樣的人。
她本就是江湖過客,因義憤不平而救了龔俠懷,行事皆隨心,任由他信一信又何妨?
門扉被推開。
趙傷看到了那個(gè)可以為自己解惑的人。
他有一張陌生的臉,行走踉蹌,但手臂擺動(dòng)的弧度,挺拔的脊背,還有那雙眼——寬容溫和的眼。
都是如此熟悉。
他的身上該有一把刀的,一把叫做‘天涯’的刀。
“八弟。”
龔俠懷輕聲開口。
他在趙傷麵前站定,趙傷手上有刀,他手上無刀。
若趙傷想殺他,生死隻在瞬息之間。
蘇夢提著食盒,站在外麵,她不喜歡賭,她喜歡凡事都在掌握之中的安全感,就像王虛空那一截被她割去的袖子。
所以她願(yuàn)意由著龔俠懷去相信,但不願(yuàn)意陪他去相信。
有些做出的事情,是沒必要對別人說的。
趙傷一步一步向龔俠懷走去,抬起手。
‘當(dāng)啷’一聲,他手上的刀落了地。
一雙粗糙的手掌緊緊抓住了龔俠懷的衣襟,趙傷垂著頭,手背青筋凸起,像是要從麵前人身上用力汲取站起來的勇氣。
“……大哥。”
龔俠懷道:“是我。”
“你逃出來了。”
“幸得江湖義士相助。”
“好,好,看到你活著就好……可是,我那一百九十一個(gè)兄弟,一個(gè)都帶不迴去了。”
趙傷的聲音發(fā)著抖:“金兵的情報(bào)是皇城司親事官遞來的,我們帶隊(duì)過去,卻入了金兵的伏,拚殺撤離時(shí),後方卻又被宋兵堵住……大哥,朝有奸佞!朝有奸佞啊!我們究竟是在為誰而戰(zhàn)?我這一百九十一個(gè)兄弟究竟是因何而死?!”
趙傷聲音逐漸淒厲,字字泣血。
龔俠懷道:“是因?yàn)槲冶欢榱恕尜\’,結(jié)果也牽連了你們。”
趙傷抬起頭,一雙通紅的眼死死盯著龔俠懷:“大哥,錯(cuò)的是那些自己屈了膝,也要把別人的脊梁骨打斷的狗雜種!他們怕有骨氣的人站著,就襯得他們矮上一截!”
“割淮北,納歲貢,連臨安龍椅上都是軟骨頭,宋廷前路何在?”
他聲聲質(zhì)問,將累日的怨憤一股腦地宣泄了出來。
“大哥,我要去臨安,刺殺奸相!”
“八弟。”龔俠懷長籲一聲,“奸相豢養(yǎng)著不少親衛(wèi)高手,本就難以近身,更何況如今蒙人金人都虎視眈眈,朝廷動(dòng)蕩,隻會給餓狼撲食之機(jī)。”
“大哥,你的腿成了這樣,是在牢裏傷的嗎?你不怨嗎?”
趙傷不等龔俠懷迴話,咬牙切齒道:“你不怨,我怨!”
“……八弟。”龔俠懷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知道這艘船通往哪裏嗎?”
趙傷沉浸在情緒之中,緩了一緩,方道:“通往何處?”
“通往泗州方向。”
龔俠懷道:“北伐之後,泗州本已完全收複,卻又因嘉定合議,將淮北割據(jù)給了金人,過了邊防線,就是一腳踏入了金人占據(jù)的地界。”
“大哥……”趙傷不敢置信道,“你要逃去金國?”
龔俠懷苦笑道:“不是逃金,是投金。”
趙傷雙手一鬆,放下了龔俠懷的前襟,怔了半晌才道:“不可能,你在騙我。”
“我不僅要投金,還想要帶你一起。”
龔俠懷的話在趙傷耳中越來越離譜。
這時(shí),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夢拎著食盒走了進(jìn)來,一臉無奈。
“龔大俠,你說話能不能有點(diǎn)鋪墊,你是真想讓你兄弟給你抽冷子來一刀啊?”
龔俠懷輕聲一歎:“是我的錯(cuò)。”
趙傷撿起自己的刀,用衣袖抹了把臉,即便龔俠懷說出這樣的話,他依然願(yuàn)意聽對方說出一個(gè)理由。
蘇夢將食盒放在桌上,衝著窗戶喚道:“王兄,過來開會了。”
窗戶被推開。
王虛空撓了撓臉頰,一臉訕笑地翻窗進(jìn)來。
很顯然,蘇夢和王虛空都放不下心,這兩人一個(gè)門外,一個(gè)窗外,時(shí)刻關(guān)注著房裏的狀況。
“幸虧這艘船上的現(xiàn)在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你這聲音還真是掩不住。”
蘇夢一邊擺放餐食一邊道:“大晚上的沒什麼熱食,給你隨便搞了點(diǎn)吃的墊墊,咱們邊吃邊聊,在這方麵你們得聽我的,我可是行家。”
趙傷眨眨眼,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了下來。
四人圍著方桌坐成一圈,蘇夢把筷子往趙傷麵前一放,‘噠’的一聲,像是說書先生拍了響木,為自己起了前奏。
“猶記當(dāng)初,我,龔大俠,王兄三人於河邊論前路,我說,逃亡海外是上策,可惜龔大俠不願(yuàn)走這上策,下策嘛自然是最無奈時(shí)再選,就不多提,話歸當(dāng)前,去金國屬於什麼策呢?”
“朝廷將龔大俠歸為逆賊,那我們就幹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讓所有人知道,他們錯(cuò)冤了好人,要讓朝廷不得不認(rèn)下自己的錯(cuò)。”
“去金國,便是梟首明誌之策。”
蘇夢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我本來覺得這是一去不複返之策,但龔大俠要改成這樣,他有文化,聽他的。”
趙傷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道:“所以,我們要詐降投金?”
蘇夢道:“降?啥叫降?硬骨頭是裝不了軟骨頭的,我們隻需要做好自己,自有人過來遞梯子。”
她嘴角的笑有幾分譏諷:“被汙蔑折辱,被殘害手足,一路顛沛至敵國……你們豈能不恨宋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