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義元自五月中旬從駿河出發西進,途經遠江,又抵三河岡崎城稍歇,並在此聚攏三河一國之豪族隨他上洛,順便還留下今川家的部分人手坐鎮岡崎城,以保證後路無憂。
隨即他從岡崎城出發,以鬆平元康、井伊直盛、葛山信貞率領的一萬兩千人為先導,正式進入尾張,自己本人則入駐遝掛城,預備沿大高、鳴海、熱田、那古野城、清州一線再進入美濃。
整體而言,他的作戰計劃執行得很順利,鬆平元康成功解救了被困的大高城,並順勢拔除了丸根砦,井伊直盛也成功攻占鷲津砦,並將附近織田家的勢力清剿一空。
兩者相加,使大高城和鳴海城之間的道路恢複通暢,已經足夠大軍通過。
而葛山信貞率領的“水軍奇襲隊”也一舉攻占了海西郡的蟹江城,隻需休整數日再聚集一下兵力,便可在織田家的後方鬧個天翻地覆,令其首尾不能兼顧。
簡而言之,織田家已經是甕中之鱉,伸手可擒,倒是美濃的齋藤家……
今川義元半臥在乘輿中,拿折扇輕輕拍打著大腿,已經在考慮該怎麼和齋藤家打交道了。
今川家也十分重視貿易,對尾張這塊處在東海道陸地貿易線必經之地,且擁有島津、熱田兩處海運貿易港的地盤一直十分垂涎,甚至當年熱田港的開發,就如同築那古野城一樣,都是今川家開的頭,現在自然要全部收迴來。
但美濃卻貿易氣氛不是那麼濃鬱,北邊更是有大量山地,價值不高,也許隻控製濃尾平原一帶的上洛道路便可以,不必一味付諸武力。
今川義元做為今川家十一代當主,四十三歲的人了,長期又受到太原雪齋這樣的名師教導,可以說頗有韜略,正思考得入神,乘輿卻微微一頓,立刻打亂了他的思路。
他不悅地拿折扇敲了敲輿轎廂壁,把近侍家臣叫了過來,問道:“怎麼了?”
近侍家臣馬上答道:“有當地人聽聞殿下路過,特意前來進獻貢物。”
今川義元來了興趣,追問道:“是當地武士?”
近侍家臣轉頭吩咐一聲,很快有人奔向前方詢問,不久後就迴來稟報道:“殿下,是當地祐福寺村的村民。”
“庶民啊……”
這時代“喜迎王師”這種戲碼很常見,畢竟這年頭打仗時搶劫是正常現象,販賣人口更是理所當然,所以一般有大股軍隊經過時,村子在明顯反抗不了的情況下,很多都會嚐試前來賣個好,討個饒,主動出點血,免得被軍隊順手搶一把,村子直接毀了。
今川義元頓失興趣,直接揮了揮扇子,示意乘輿繼續前行,很快就看到跪在路邊的好大一群人,人數上百,不過什麼年紀的都有,也幾乎全是男性,看樣子是整村的當家人都來了,還帶著大量貢品,顯得心很誠。
這倒真有點“簞食壺漿”的意味了。
看在這份誠心的麵子上,今川義元心情相當不錯,招人命人把村民頭目帶過來,打算按套路應答幾句,迴頭寫進軍記物裏留傳後世多少也算美談。
村民頭目很快過來了,三十多歲年紀卻頗顯老態,皮膚粗糙,腰背微駝,近前連抬眼都不敢,直接撲倒在路邊爛泥地裏,戰戰兢兢道:“小人藤左衛門見……見過殿下,願殿下武運長久,家業昌隆。”
“不必驚惶。”今川義元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隨口問道,“來此可是有所求?”
“不敢……呃,小人無所求。”藤左衛門頭依舊不敢抬頭,以他的身份直視今川義元立馬就會被斬首,隻能把臉埋在梅雨季的爛泥裏,顫聲道,“隻是聽聞殿下身份高貴,乃天下人,途經鄙村,這才鬥膽前來進獻貢物。”
“天下人嗎?”今川義元曬然一笑,轉而又歎道,“這話說的,天下人也沒那麼好做啊……”
沿路織田家、齋藤家、淺井家、六角家都不算什麼,在他數萬大軍之下隻有瑟瑟發抖的份兒,但京都那邊足利家已經失勢,征夷大將軍空有其名,天皇公卿各有心思,地方大名更是野心勃勃,怎麼統合天下,怎麼恢複幕府權威,怎麼真正當上這個“天下人”,依舊是困難重重。
現在頂多隻能說百裏行了一裏,任重道遠且阻。
藤左衛門多少能聽懂他的感歎,但卻不能表現出來,隻能把臉埋在爛泥裏,用力擠出顫聲道:“殿下威名遠播,定然可以做成……”
說了一半,他就轉頭揮手,示意村民送過來一盤“勝栗”——一種曰本傳統糕點,也叫栗金丸,本質上都是栗子搗泥塑型而成,取“勝利”之意,但各地製法不一,輔料形態也有較大差異。
藤左衛門接過這一盤精心製作的“勝栗”,高舉過頭,又繼續說道:“以此‘勝栗’,小人預祝殿下馬到功成。”
“哦?”今川義元這時倒是真有了興趣,這時節才初夏,離新栗產果還有接近一季時間,有庶民送上“勝栗”倒真能算個小吉兆,寫進軍記物裏都能寫一頁。
他命人取過一塊“勝栗”糕點,不過當然沒吃,隻是拿在鼻前輕嗅了嗅栗子清香,似乎真有種沾染上勝利氣息的意味,不由欣慰笑道:“你倒是有心了。”
“不敢當,不敢當。”藤左衛門看起來依舊心驚膽顫,應對卻相當得體,轉身又揮手示意鄉民把貢物往前送,連聲道,“殿下請看,‘勝栗’有許多,‘蘿卜’也有許多……”
蘿卜(這時代念“大根”)因遇到惡劣環境也能頑強生長並長成碩大的形態,在這會兒也有“成功”、“長久”、“終能達成目標”等寓意,諧音也有些像,所以藤左衛門這話聽起來非常吉利——勝利有許多,成功有許多。
今川義元心情越發好了,有種上天派庶民來給他“透露天機”的感覺,像是上天要讓他成就偉業,然後再看看藤左衛門還真是帶來了不少好東西——勝栗一鬥,栗餅一石,十筐煮蘿卜,十筐煮芋頭,米糕一鬥,昆布五十紮,酒十桶。
對這時代的勞軍來說,真的下了血本了,而且東西都非常吉利,每種都有說頭,一看就能體會到他們的一片真心實意。
“好!好!好!”今川義元在乘輿中都忍不住坐了起來,用折扇敲著廂壁連說了三個好字,看著藤左衛門越發順眼,笑道,“祐福寺村的藤左衛門是吧,我記住你了。”
這麼乖巧懂事的庶民,哪怕連個國人眾都算不上,隻是個鄉野冒名之輩,但能送來吉兆就是大功一件,迴頭等他拿下尾張,把那個什麼小破村子封給他當成知行領地也沒什麼關係。
“多謝大人!”藤左衛門聲音沒那麼顫了,又把腦袋紮進爛泥中,語氣十分喜悅。
今川義元一笑,目光轉到“勝栗”上,覺得隻要近侍查驗一下沒什麼問題的話,自己應該把這“吉兆”吃下肚才行,免得辜負了上天一片好意,而且此時時間也接近正午了,初夏太陽極烈,空氣也濕熱難耐,正好休息一下。
他心裏想著,就向藤左衛門問道:“這附近可有陰涼處可以供大軍歇息?”
藤左衛門一時心跳如擂鼓,將頭埋得更低一點,用幹啞的聲音說道:“當然有,殿下。再往北稍走片刻便是桶狹間山,那裏有塊陰涼穀地叫田樂坪,正適合殿下停駐。”
今川義元微微頜首,對近侍家臣命令道:“命令前後隊停下,本隊去桶狹間山暫歇。”
…………
“真的瘋了……”這是很多人的感歎。
正午時分,織田信長在善照寺砦一帶得到“饗談眾”的急報,再次命令所有人出發,而且為了遮掩行蹤,還派出佐佐政次、千秋四郎兩人率領300郎黨對西側的鳴海城發起主動進攻——佐佐家和千秋家都是熱田一帶的在地豪族,所以佐佐政次和千秋四郎倒不是光桿司令,家裏的家臣郎黨也被織田信長順路裹脅來了。
現在織田信長就直接派給了他們誘敵任務,同時還派出母衣眾去傳達軍令順便監軍,命令鳴海城北麵龍泉寺城的守將佐佐成政,東北麵巖作城的守將丹羽源助、前野小兵衛也立刻放棄城池,傾巢而出,對鳴海城發起攻擊。
不用顧及傷亡,哪怕死光了,也要保證今日午後鳴海城無力東顧。
而鳴海城現在在今川家手中,守將是岡部元信,手裏僅今川家的直屬郎黨就超過3000人,更不要提還接收了山口家的力量,佐佐兄弟、丹羽源助、前野小兵衛三支隊伍加起來才勉強1000人,這命令近乎送死。
但在織田信長紅著雙眼威逼下,佐佐政次等人還是被迫出發了。
隨後,織田信長借著鳴海城被圍攻之時,帶著2000多人以及裹挾的豪族首領徑直南下,一路又跑到了中島砦。
到了此處,可以說織田軍已經自陷重圍——北麵是岡部元信的四千餘人,西麵是大高城、朝比奈泰朝的四千多人,東麵是今川義元前隊淺井政敏的兩千多人,南麵是鬆平元康的一千多人。
一旦被發現,就是四麵合圍,織田信長以及大部分尾張豪族首領必然會死在此處。
柴田勝家、林秀貞等家老豪族們完全不想繼續發瘋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規勸,但他們現在都是光桿司令,一點話語權也沒有,織田信長兩眼發紅,精神亢奮,根本不聽,反而直接下令讓所有人都拋掉馬匹,突然轉向,又轉入中島砦東麵的丘陵地區。
這時大量“饗談眾”也開始加入隊伍,帶著這2000多人在丘陵中轉來繞去,經太子嶺抵達生山,又從生山山溝裏爬上了武路山,竟然非常神奇的繞過了今川義元的前隊,始終都沒有被發現。
原野這個跑來看熱鬧的家夥一路默默跟隨,等爬上武路山山頂時,已經可以遠遠看到桶狹間山,可以看到設在田樂坪上的今川義元幕府,甚至能看到今川義元那頂寬大華麗的乘輿。
此時下午一點多,烏雲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