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島吉次郎坐在新彎津的一家臨街酒鋪中,喝著微酸反甘的“竹果釀”——一種以竹筒、野果和少量芋頭混起釀造的果酒,因消耗糧食極少且大量從農村采購野果,起到了變相賑災的效果,因此受過原野的公開表彰,是這兩年彎津的“名酒一番”。
當然,味道嘛……隻能說勉強過得去,反正在平島吉次郎看來,不如小燒、清酒之類滋味好,頂多能和濁酒打一打。
但這種酒占了天時之利,前兩年彎津鬧災荒,糧食短缺,別說大米麥子了,就是雜糧黑豆都開始受到管製,很多酒屋都被強製關停,倒是這家酒屋於逆境中找到了出路,反而做大做強,直接來了個後來者居上,甚至口味已經被彎津人所接受,這種微酸的口感反而被不少人誇讚起來。
努力有時真不如運氣好啊!
平島吉次郎放下酒杯,暗暗歎了口氣,內心十分妒忌那位從未謀麵的酒屋老板,畢竟雙方一對比,他真的是個倒黴蛋——彎津政府賑災,讓這種平平無奇的酒一躍成為名酒,而到他這裏,變成鐵器價格崩盤,他要活不下去了。
他正在難受,他約的人也來了,正是他的老朋友兼小兄弟石六郎。
他們兩個人算是同期,當年一起被前島十一郎從熱田港買迴彎津,又一起在苦力隊挖溝蓋房子,再一起進了鐵田玩泥巴,最後又一起進了鐵器作坊,基本上剛到彎津的前幾年,兩個人一直同吃同住,感情相當深厚。
平島吉次郎也不和老朋友客氣,坐著就招唿道:“六郎,這邊!”
石六郎也沒和他客氣,過來摸起酒壺就自己倒自己喝,喝了一大口後笑道:“次郎哥,以後叫我石野平正。”
“哦,你起名字了?”平島吉次郎也不奇怪,這陣子彎津正推行《戶籍法》,裏麵就有關於“姓名”的要求,以解決彎津遍地泥腿子,重名率過高的問題——彎津軍以前就遇到過這問題,叫聲“次郎”,要有二三十個人抬頭,六七個人應聲。
所以這陣子所有人都在絞盡腦汁想個好名字,就連平島吉次郎也弄了一個新名字叫平島吉成——他的“平島”以前不是姓氏,是他開的鐵器作坊叫“平島鐵屋”,所以別人才管他叫平島吉次郎。
石六郎對能擁有“姓氏”很高興,樂道:“沒錯,以後我兒子就姓石野,孫子也是,重孫子還姓石野。”
“恭喜恭喜。”平島吉次郎輕輕鼓掌,以示恭賀,接著就忍不住開始說風涼話,“你先把兒子生出來再想這些吧!”
石六郎哈哈一笑,也不在意,轉而關心地問道:“次郎哥,突然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平島吉次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歎道:“我想找你問問,彎津第三鐵坊最近有沒有招人的打算?”
彎津第三鐵坊屬於彎津的“國營工廠”,以生產農具為主,石六郎當初沒受忽悠去搞什麼創業,就一直在彎津鐵坊好好幹活,後來原野強占了知多半島,地盤擴大,他也水漲船高,被分去了新成立的彎津第三鐵坊,成了一名中層管理,相當於旱澇保收的“國企幹部”——收入在彎津體係內,算是中等偏上吧!
現在彎津第三鐵坊也是好工作,特別是這兩年大量災民被移遷到新彎津附近,一份收入不錯且十分穩定的工作十分搶手,石六郎這兩年沒少聽別人這麼問,馬上就反問道:“次郎哥是要推薦人過來?”
這事有點難辦,以權謀利這種事上麵查得很嚴,但以他的資曆,想想辦法弄個臨時工名額還是可以的,然後就要看那個人自己的本事了,有本事又肯幹再遇到合適的機會就能轉正,沒本事就隻能糊口。
平島吉次郎張了張嘴,長期對著火爐被烤得發幹的粗糙臉皮都紅了起來,但形勢比人強,他就算有些難堪還是說了出來:“那個……是我想找工作,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問問……唉……”
石六郎愣了愣,大吃一驚:“你的鐵坊……”
“幹不下去了。”平島吉次郎深深歎了口氣,“鐵器現在賣不動,遠藤大人那邊的訂單給得很少。在市麵上零賣,舊的賣不出去,新的也不敢再打造,但幫工的薪水一直要開,借了銀行的貸款也要一直還,所以……我準備把作坊關了。”
“這樣啊……”石六郎也大概清楚是怎麼迴事,一時無話可說。
這兩年有政策,要給知多半島上所有農夫盡量換上鐵製農具,以提高糧食產量、拓荒效率和三級道路(村內及附近道路)修築速度,所以“國營鐵坊”幾乎是在平價出貨,甚至小虧一點出貨,而接到這些貨的彎津政府,是以獎勵、未來分期償還、政府補貼出售的方式,再把鐵製農具交給赤貧農戶,以圖未來的整體收益。
同時,因為賑災,彎津的財政壓力也很大,為了快速迴血,彎津對外也在拚命拋售鐵器、鐵料,導致熱田港鐵器價格大挫,所以……
平島吉次郎這些私營同行就倒了血黴了,“國營鐵坊”隻要原野一聲令下,敢拿鐵當木頭賣,虧到姥姥家也無所謂,但這些私營作坊主,別說虧了,不賺錢就要死。
石六郎對這種大勢也無可奈何,猶豫片刻後說道:“現在彎津的鐵坊沒以前那麼好進了,次郎哥要是想去,大概隻能先幹著臨時工,薪水不是很高,有些太委屈你了……”
頓了頓,他又問道,“你沒問問孫六郎嗎?老鐵坊那邊熟人多,該能有點辦法吧?”
“第一鐵坊那邊問過了。”石六郎又歎了一口氣,“兩個孫六郎都問過了,老鐵坊那邊現在以生產鐵炮為主,管得更嚴,要進人必須通報給阿滿大人,打零工都要通報,他們不方便。”
“那我這邊也隻能打打零工。”石六郎現在也算活得人模狗樣了,但聽到阿滿的名字還是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就抬手摸臉——他剛來彎津時因為犯錯沒少被阿滿打,而且這兩年鐵坊裏也有人犯了錯被阿滿派人拎走了,下場都不太好,想想就有些嚇人。
平島吉次郎也沒辦法,歎道:“零工就零工吧,能吃上口飯就謝天謝地了。你這邊再不行,我可能就要報名去參加墾荒,那樣好歹能分一塊公田,至少餓不死。”
去參加政府組織的墾荒團算是一般人最後的保底退路,但墾荒團通常都要去偏僻之地,如果有可能,他不想離開新彎津這座生機勃勃的城市,他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而且他都快把怎麼種地給忘了,去墾荒估計會很艱難。
石六郎陪著他歎了口氣,猶豫一下問道:“次郎哥,你沒試著去找找野原殿下嗎?當初在老鐵坊,他老人家還誇過你呢!有這份香火情,他怎麼也要照顧你一下的。”
“三個多月前找過,殿下後來批給我一份訂單,不然我連這三個月也熬不下來。”平島吉次郎雖然是被政策,或者說原野給坑了,但他也不怪原野,他知道原野的命令對整個彎津來說更有利,要怪隻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他無奈說道:“我不想再去麻煩殿下了,現在再怎麼樣,也比當年差點餓死強,我自己重新再來過吧!”
下次他可不創業了,就老老實實在彎津第三鐵坊幹活,爭取把損失的這兩三年時間再補迴來,就是可惜他在新彎津買的房子,作坊倒閉會小虧一筆,新房子估計得賣掉還貸——還好以前多少賺過一點錢,有些積蓄,能把貸款抹平了,不然隻能更慘。
不過也算行吧,好歹他娶到老婆了,還一家人住過兩年新房子,不像石六郎,現在還住在作坊宿舍裏,想娶老婆都要排隊。
他這麼自我安慰了一下,心情又稍好了點,對石六郎低頭道:“六郎,以後哥哥就要拜托你多關照了。”
石六郎也暗自慶幸當年沒像平島吉次郎那麼激進,看舊彎津有個賣酒的發了大財就跑去有樣學樣,但他還是很誠懇地說道:“別這麼說,次郎哥,當年我什麼也不懂,還是你一直拉著我學東西,沒你搞不好我還幹小工呢!”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反正這事就全靠你幫忙了。”
“應該沒問題,你有技術,還管過工坊當過坊主,說不定幹幾個月零工,就轉正了。”
“希望如此吧!”
平島吉次郎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馬上給石六郎倒酒,今天要好好請他搓一頓,而兩個人正推杯換盞,順便憶苦思甜,感歎當年被人用草繩栓在牛車後麵拉到彎津,可沒想到今天能大口喝酒,那現在摔個跟頭也不算什麼。
這時一名平島鐵坊的雇工猛然衝了進來,張望一下就看到了平島吉次郎,橫移幾步就急道:“坊主,殿下找你。”
平島吉次郎一愣:“殿下?哪個殿下?野原殿下嗎?”
“當然是野原殿下!”雇工也不想自家鐵坊倒閉,那他也要失業了,急道,“坊主你趕緊去吧,說不定殿下又能給咱們一點訂單。”
…………
如果有希望的話,平島吉次郎也不希望自己的事業——平島鐵坊就這麼倒閉,聽說原野派人找他,什麼也顧不上了,立刻一路狂奔就跑向彎津公署。
因跑得太快太狼狽,差點被巡邏的警察當賊逮起來,好在警察不難說話,解釋清楚也沒耽誤多少時間。
不過他到了沒能馬上見到原野,被兩名年輕女性職員領到了接待室,給他做了超級詳細的登記,還把他自幼年起的一切經曆都大概問了一遍,然後抄錄存檔,這才把他送到原野公事房旁邊的等待室,進入接見流程。
平島吉次郎一頭霧水,但他也沒多在乎,他本來就來曆清白,是正經的“老彎津”,也就是矮過頭了,彎津軍嫌棄到不肯要他,不然跟原野上戰場他都不會放半個屁,問問生平來曆什麼的,根本無所謂。
他就當這是正常的會見流程,又焦急的等了好大一會兒,才發現這間等侍室裏什麼人都有——高矮胖瘦,年齡不一,衣著不同,看起來各職業都有,甚至有些人一看就是長期務農,現在要麵對彎津最高統治者,都有些坐立難安。
平島吉次郎覺得有些奇怪,但在這種地方他也不敢隨意開口詢問,看了幾眼就低下頭,不問不看不聽,就等著原野給他發訂單。
這樣的話,他的鐵坊也許能再續幾個月的命,而有這幾個月,說不定鐵器價格又恢複正常了,那他也就算活下來了。
等待室裏人不停被帶入原野的公事房,在裏麵待的時間有長有短,但出來後大多神色迷茫,而迷茫中又帶著一種奇怪的興奮,興奮中卻似乎又夾雜著幾分惶恐,總之神色都十分複雜。
這看起來也不像是分配訂單的樣子啊,而且分配訂單這種事,不是該那個新成立的彎津商務部來負責嗎?就是遠藤千代大人現在也不會親自經手了,怎麼還要原野這個彎津最高負責人親自一個一個說?
平島吉次郎終於覺出不對了,但這時也輪到他了,隻能一肚子疑惑開門進去。
公事房裏就原野和阿清兩個人,或者說阿清不算人,她隻是作為最後一道防線,習慣性坐在這裏防止原野被人砍死,並不參與具體事務,而原野抬頭看到是平島吉次郎,也沒多客套,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就笑道:“是你啊,快坐吧!”
原野以前在舊彎津就以“有空行禮不如多幹點活”為理由,把曰本中古世代傳統的庶民跪地磕頭給掐死了,平島吉次郎做為“老彎津”這次也沒行禮,隻是坐下後恭敬低頭問道:“殿下,您找小人來是有什麼吩咐。”
原野也沒糾結他的稱唿,就算《平等令》正式施行了,有些東西仍然需要潛移默化,不過他對這一點還是很看好的——推翻一個舊政府不一定會得到新政府,更有可能得到一片混亂,比如敘利亞。所以他要消滅武士以及附帶的貴族僧侶集團,那就需要有人來取代他們,而且是可控的取代他們。
原野直接把一份文稿遞給他,笑道:“恭喜你,吉次郎,你被任命為新彎津城議員了。”
平島吉次郎懵逼了,這還真不是來發訂單的,但他當然不敢直說,隻是低頭看看蠟印文稿,莫名其妙道:“新彎津城……議員?”
“我記得以前在作坊裏,你好像認識幾百個漢字了吧?這幾年有沒有忘掉?”原野態度很親熱,畢竟這些人都是他一個一個挑出來的,直接指了指文稿笑道,“簡單的說,我準備組織一個議會,你就是第一任議員,以後記得來準時開會——不會太頻繁,大概一年也就三五七八次,耽誤不了你們多少時間,而且多少會有點會議補助。”
平島吉次郎確實識字,當初在彎津鐵器工坊原野提供了條件,但沒彎津軍要求那麼嚴格,屬於自願學習,畢竟高強度工作一天已經很累了,再強迫學習有些過份,所以堅持下來的人極少。
平島吉次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當了私營坊主後,因彎津環境原因,事事都要辦文書簽訂單,仍然在堅持學習,現在閱讀文稿不是問題。
他細看之下,發現這“議會”是分地區的,他是“新彎津城議會”中的一員,將來還有機會被選為“彎津議員”去參加全彎津的d表大會,而這個議會具體是幹什麼的,他卻一時沒看明白。
他也不敢讓原野多等,趕緊小心問道:“殿下,您的命令我當然會服從,就是這個議員具體是……幹什麼的?”
“負責監督政府部門幹活,同時為你所代表的群體發言,以保證你們的利益不被損害。”原野很認真的解釋,這種讓庶民充當監督者的事兒,隻能由他親自來說,不然沒他撐腰,這些人不可能有那個膽子。
“監督政府幹活?”平島吉次郎一時呆愣住了,那不就是監督遠藤千代大人嗎?他怎麼敢?而且……
他一時遲疑道:“我代表的群體……殿下,我能代表誰?”
“哦,在這裏寫著,你代表的是新彎津城的所有個人鐵坊,你需要替他們發聲,但隻是第一任由你擔當,下一任無論你合不合適,暫定都會換人。”
理論上議員這玩意兒該“選舉”出來,但現在彎津沒那條件,文盲率仍然超過80%,不算文盲的還大部分是半文盲,所以選舉不可能,這一期所有議員都是由他指定的,隻能算搭了個框架,開了個頭。
平島吉次郎趕緊低頭細看原野指出來的地方,發現哪個行業哪些人群該有議員,是由原野本人以及繼任者來決定,甚至數量也不一樣,像是農夫目前根據村落規模,每村都有一兩個人,他這些私營鐵器作坊主,則就他一個,而這些人采取少數服從多數,或三分之二大多數通過等原則,對某名議員提出的議題表決,表決通過就可以要求遠藤千代等人整改。
嗯,他們沒有權力指揮彎津內政係統去做什麼,但可以提要求,可以進行抗議,讓他們幫忙想辦法解決問題。
除非遠藤千代這些人再去找原野抗議,由原野這名“現階段的法外狂徒”親自下令否決議題,不然遠藤千代這些內政官員不能對這些議員的要求視之不理。
這個“議會”規則十分複雜,平島吉次郎沒看兩分鍾cpu就給幹燒了,完全弄不懂原野搞出這玩意兒來有什麼用,抬頭迷茫道:“殿下,那個……我作坊要關門了,可能沒法代表個人鐵器作坊說話。”
“我知道,也不單是你,你們都快關門了,好幾個還要賠掉褲子,連貸款都還不上。”原野循循善誘,開始指導他,“但這不是你們經營上的問題,是政策問題。你可以要求彎津政府停止銷售廉價鐵器,隻要能取得大多數代表的同意,政府隻要不想停,就需要想辦法讓你們別倒閉,到時他們就會幫你們把鐵器賣到北陸去。”
平島吉次郎更懵逼了,匪夷所思道:“這……可能嗎?”
原野已經做好手腳了,畢竟要開個好頭嘛,信心滿滿道:“可以的,到時我會親自帶你們去賣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