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槿推開玻璃門時,腕表指針剛好指向七點零三分。暮色裏的日料店漂浮著暖黃的浮光,竹簾將落地窗外的霓虹切割成細碎的光斑,她踩著細高跟穿過和風屏風,鞋跟叩在仿古木地板上發出輕響,驚動了正在擦拭清酒壺的老板娘。
陸謙然就坐在最裏側的榻榻米隔間,深灰色西裝外套搭在竹編衣架上,露出裏麵熨燙妥帖的淺藍襯衫。他麵前的玄色陶杯氤氳著熱氣,修長手指正將芥末碟往對麵推了半寸,這個動作讓蘇槿想起大學時他總會提前到自習室幫她占座,連保溫杯裏的水溫都調試得剛剛好。
\"抱歉,高架堵車......\"她解下羊絨圍巾時,瞥見他麵前菜單邊緣用鉛筆記的潦草符號,那是他們讀書時自創的點菜暗號,圓圈代表刺身拚盤,三角是烤青花魚。陸謙然抬頭時鏡片映著紙燈籠的光暈,將那句\"我也剛到\"襯得毫無說服力——他手邊的茶漬已在杯沿凝成淺褐色的環,至少晾了二十分鍾。
暮色漫過落地窗時,陸謙然第三次調整了竹衣架的角度。深灰西裝內襯的暗紋與襯衫第三顆紐扣精確對齊,這是他在投行十年養成的肌肉記憶。陶杯裏的焙茶已然續過三輪,杯沿的褐色茶漬像年輪般疊了七層——距約定時間還有四十七分鍾,他的生物鍾向來精確到秒。
紙燈籠在穿堂風中輕晃,將那些潦草符號切割成記憶的碎片。菜單空白處畫著歪斜的星形,那是蘇槿大二突發奇想的暗號體係:星號代表要避開秋葵,因為她總說黏膩口感像融化的綠色眼淚。他下意識撫過被茶水浸濕的紙頁,三十四歲的投行vp此刻竟像個等待隨堂測驗的助教。
木屐聲踩著《雪落下的聲音》旋律由遠及近時,陸謙然腕間的陀飛輪正指向六點十七分。蘇槿發梢沾著融化的雪粒,羊絨圍巾裹著寒氣的清冽,與記憶中圖書館裏浮動的橙花香水微妙重疊。她落座時帶起一陣氣流,陶杯裏最後的漣漪驚散了倒映的燈影。
\"青花魚換成銀鱈西京燒吧。\"他突然開口,指尖點在那個被反複描畫的三角符號上。三十三度的溫水保溫杯,晨露未曦時占好的靠窗座位,那些年他總能在她開口前校準所有變量。此刻玄關處侍應生正撤下冷透的刺身船,玉子燒蒸騰的熱氣在玻璃隔斷上暈開霧蒙蒙的圓。
玻璃幕牆外,雪絮斜掠過昏黃的路燈光暈。陸謙然用尾指將骨瓷茶碟轉了半圈,讓八重櫻紋樣恰好對齊桌沿暗紋。這個習慣性動作讓腕間陀飛輪的藍鋼指針輕顫——十年前在京都龍安寺,蘇槿曾蹲在枯山水前用鬆枝畫下等邊三角形,說這是宇宙間最穩定的能量場。
木屐聲停在榻榻米包廂外,鬆香氣息先於障子門滑入。蘇槿解圍巾的動作帶著實驗室特有的精準,羊絨織物擦過黃銅風鈴的剎那,陸謙然聽見記憶裏牛津圖書館穹頂的共振。那些嵌在橡木梁柱間的十六世紀星圖,此刻化作她睫毛上融化的雪水,折射著吊頂和紙燈裏遊動的金魚光斑。
\"海膽軍艦還剩最後兩貫。\"他垂眼攪拌抹茶,蒸騰的茶煙模糊了兩人之間二十七公分的黃金分割線。這距離是十年前她用量角器在楓糖鬆餅上劃出的安全閾值,彼時實驗室晨光正漫過她解剖青花魚時微蹙的眉尖——銀刃切斷神經束的瞬間,她總會無意識咬住下唇,像在封印某個即將坍縮的量子態。
侍應生端著黑漆方盤躬身退出,玉子燒的焦糖色截麵在青貝螺鈿器皿裏微微顫動。蘇槿的銀匙突然懸停在味噌湯上方,湯底沉澱的裙帶菜正緩緩舒展成斐波那契螺旋。這個發現讓她瞳孔倏然收縮,如同當年在冷凍電鏡裏捕捉到朊病毒蛋白的β折疊。
\"京都大學寄來了冷凍電鏡的使用許可。\"她取眼鏡時食指推鏡架的位置比往常高0.3毫米,這是思維進入四維空間時的肢體標識。陸謙然摸向西裝內袋,牛皮紙信封裏裝著早已備好的機票,登機時間特意選在立春前夜——他知道她癡迷於物候學裏\"雪折竹\"的臨界點,就像癡迷蛋白結晶時那萬分之一秒的相變瞬間。
玄關傳來冰鮮車卸貨的悶響,零下五十度的白霧漫過障子門上《神奈川衝浪裏》的浮世繪。陸謙然用茶筅打出第十八個旋渦時,蘇槿正用筷尖在醬油碟裏描摹克萊因瓶的拓撲結構。兩種截然不同的永恆運動,在經線210支的越前和紙上洇出靛青色的共軛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