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歲月過去,孟觀已經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劉羨還記得非常清楚,當年在洛陽時,孟觀還經常是一副鬱鬱不得誌的神情,雖然滿腹韜略,但因為身份低微,言談舉止間充斥著小心謹慎。
可倒楊之後,他獲封郡公,爵在百官之上,眾人又都知他智勇兼備,對其尊崇有加。這使得如今的孟觀氣質大為改觀,明明像貌不變,但舉手投足,都不再有當年的拘束感。原本沉穩堅定的作全然變成了對自我的肯定,對才能的自矜又使得他待人略顯隨性。貴氣和威嚴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全然不見往日的苦悶,笑容也因此變得更有感染力了。
閱兵式上,孟觀並沒有多說什麼。等儀式結束後的洗塵宴上,孟觀短短喝了幾杯,隨即以國家危難不宜大辦為由,勸諫梁王結束了宴席。這若是放在以前的孟觀身上,都是難以想象的。
不過孟觀仍然有一些特質沒有改變,他還是一個顧念舊情的人。歲月並沒有讓他變得冷漠,閱兵式上打過招唿後,他看到劉羨在宴席上,就信步走來,就好像兩人仍在楚王府裏一般,旁若無人地說道:
“懷衝,我晚上有話和你說,你記得早點過來!
劉羨點點頭,本來還想和孟觀寒暄客氣兩句,但孟觀已然離去了,引得周圍人一片側目。
夜幕來臨,劉羨前去孟觀府上時。門口處站著一個勁裝少年,他打著燈籠,遠遠看見劉羨走過來,快步迎上來道:
“劉府君好,終於見到您了!
劉羨打量這個少年的麵相,發現與孟觀、孟平有六七分相似,就是稚嫩許多,記得孟觀有三個兒子,這應該就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這少年自我介紹道:“在下孟和,字子穆,今年十六,在家中排行第三!
他緊接著又說:“您快進去吧,大人迴來後,就一直在等您呢!”
說罷,就風風火火地在前麵引路,劉羨不禁有些啞然,一麵跟在孟和後麵,一麵心想:倒是個急性子的孩子。
入府之後,很快就在側廂看見了孟觀。孟觀此時並未在堂屋裏,而是坐在水井旁。他脫了甲胄和戎裝,胡坐在一張馬紮上,僅穿一身單衣,細心地對著一塊灰藍色的水磨石磨劍,噌噌的金石磋磨聲中,他不時灑水,劍鋒的鋒芒隨著流水滴滴答答,與月光和燈光相互映照。
聽見腳步聲後,孟觀放下手中的劍,高大的身影如青鬆般立起,拿起一塊濕巾,擦著手轉身對劉羨道:
“子衡到你那裏,沒給你添麻煩吧?”
孟觀開口就是話家常,一句話就把兩人之間的生分都打破了。說話間,他從身邊拉出一張馬紮,示意劉羨坐下。
劉羨沒有推辭,坐下來道:“子衡是個用心的人,他做事很認真,表現得很好,沒有丟您的臉!
孟觀揮手示意孟和離開,又對劉羨抱怨道:“你不用多說好話,大郎的性子我了解,他做事認真是真的,但是天份不好,領悟力比較差,結果總是難以符合心意。我讓他待在我身邊,他還不樂意,年少不知父母心!”
劉羨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兒孫自有兒孫福,父母不能管教一輩子,孩子總是要自己做事的,你讓他自己放手高飛,親身體會之後,也就會成長了!
“你不用安慰我。”孟觀擺擺手,對劉羨歎息道:“我現在也想開了,他遲早是要繼承這個爵位的,有這個爵位在,也不需要他做出什麼業績,平平安安就很好,所以現在就拜托你照顧了!
說到這,孟觀又換了一個話題,對劉羨道:“算了,不說這個了,怎麼樣,對這次平叛有沒有信心?”
劉羨慢悠悠地說道:“我對你有信心,但對朝廷沒有信心!
孟觀立刻就聽出了劉羨的意思,他在擔憂自己會被後黨掣肘,無法全心全意地平叛。
於是他拿起劍,用雙眼審視佩劍的鋒芒,對劉羨徐徐道:
“你應該聽說過了吧。”
劉羨問道:“聽說什麼?”
“我向魯公跪拜,求得出征的事情。”
劉羨沒有立刻迴答,而是瞥了孟觀一眼,隻見他目不斜視,眼神中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然後才說道:
“我確實聽說過,還以為是坊間的傳言!
“不是傳言。”孟觀歎了口氣,說道:“我確實毀掉了我的官聲,不過魯公也向我承諾了,接下來的平叛,將全權交由我負責。梁王殿下不會過問,朝堂上也都會盡力配合!
劉羨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道:“我能問一句,為什麼嗎?”
孟觀把手中的劍橫置在膝蓋,徐徐道:“懷衝,我雖是個武人,但也曾是儒學傳家,所追求的不止是獲得富貴!
這一開口,劉羨就聽明白大半了,孟觀想的已經是自己的身後名了。
果然,又聽他繼續道:“當年倒楊,我立下了些許功勞,僥幸拿了一個上穀郡公,但說起來,誰不知道那是個冤案?楊駿固然有錯,卻罪不至此。我如果這一生就隻有這些事跡,難免後世不會說我是奸臣,佞臣。”
“若是當年楚王殿下成功得勢,我為王前驅,打下一個太平世界,大概還能洗刷這些汙點?沙醯钕率,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人這一生,到了我這個年紀,吃穿不愁,富貴在手,什麼尊嚴啊,誌氣啊,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活著就隻剩下點念頭。我想要借這個機會,為國為民切實做點事情,也好叫後人提起我時,不會說,孟觀是一個隻會政變的人!
“所以啊,我就向魯公磕了幾個頭,不會太令人笑話吧?”
劉羨聽了頗感心酸,想為國家社稷做點貢獻,本來該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可如今說出來卻讓人感到羞恥,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但他也理解這種苦衷,對孟觀說道:
“叔時兄,隻要是一心為民,即使遭遇了羞辱,那又如何呢?那是他人的恥辱,不是你的恥辱。而賈謐這樣喜好羞辱人,將來也必然不得善終!
孟觀聞言笑笑,他說道:“你真是沒什麼變化,還是那樣的目無尊卑。不過我也欣賞你這點。”
劉羨則是放聲大笑,迴道:“堂堂上穀郡公,總不會是半夜來向故人訴苦的吧?”
兩人說了這麼會話,感覺又迴到當年在洛陽那種可以掏心置腹的情景了。
孟觀終於說迴正題,他道:“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已經得到了魯公與皇後的支持,到底怎麼做,我與你好好參謀!
“就我們兩人嗎?”
“來之前,我已經和張士彥了解過情況了。至於謀劃的事情,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如果不是拿不定主意,不要擅自召開軍議,這樣會讓各部莫衷一是。戰場不是朝堂,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果決的執行其實要勝過周全的謀劃!
這麼說著,他把劉羨拉到府中的書房內,隻見書房中央的桌案上,已經攤開了一張長卷關中地圖。點亮燭火後,可以看見,這上麵詳細描述了關中的山川地理,並且密密麻麻地做滿了標記,裏麵是齊萬年在關中各郡的布置,還有關中晉軍的各部分布情況。
孟觀換了件袍服,帶著劉羨走到地圖前,直接開始闡述自己的思路:
“先前你的信件,我已經收到了,你在信裏推崇周子雅的戰略,想讓我效仿。我覺得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思路,不過還有一些可以完善的地方!
“哦?”劉羨聞言不禁有些吃驚,他覺得周處的計劃已經比較完美了,不料在孟觀眼中,居然還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孟觀陳述道:“周子雅認為,與其和齊賊正麵交手,不如兵分兩路,一路與齊賊主力對峙,一路深入秦州,搗毀對方的根基,這樣就可以不戰而勝!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想法,但是還是有兩個欠考慮的地方!
“第一個,兩軍對壘,其實消耗的不隻有糧草,還有士氣,未戰先對壘,在將士們看來,其實就是自認下風。這會影響整個軍隊的軍心。”
“若是此前未曾輸過,此舉還有可商榷的地方。但去年我軍連輸數仗,想要再這麼做,就過於示弱了。若是齊賊率眾主動去進攻我糧道,我軍不得不應戰,卻又士氣低沮。說不得,會重演當年烏巢之戰的慘劇!
劉羨低頭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認孟觀說得確有道理。他隨即又問道:
“那第二個地方呢?”
“第二個,就是秦州地形錯綜複雜,四處都是高山險阻。西麵是隴阪,南麵是秦嶺,裏麵還有祁山堡這樣的國家巨防,雖然胡人精銳多不在秦州,但是隻要占據險要地點,就足以自保!
“要知道,當年段熲為了平定羌亂,在隴阪苦戰兩年,斬首三萬八千級,就可以說是武功之最了。現如今秦州羌氐十倍於當年,想要將其翦除殆盡,幾乎是不可能的!
劉羨也恍然,他拍著腦袋說:“對,看來我隻看到了地圖之上,還沒有真正了解秦州的山川地理。”
這一番分析下來,劉羨對孟觀可謂是心悅誠服,不愧是自己心目中當世第一的名將。雖然還沒有和敵人交戰,但他引經據典,判斷優劣的角度都極為精妙,讓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判斷。
“可如此說來,這個戰略豈非全不可行嗎?”劉羨疑問道。
“倒也不是!泵嫌^對此已經思考良久,講出自己的考慮道:
“如果我們能先勝過齊賊一陣,打得對方膽寒,這個戰略稍作修改,倒也未嚐不能一用!
“這恐怕不好辦。”劉羨迴想起過去齊萬年采用的戰術,解析道:
“齊萬年雖然喜歡兵出險招,但他其實是持重為先,他用計謀就好似蜘蛛織網,喜歡先布下層層陷阱,迷惑對手,等到對方陷入他的陷阱裏,暈頭轉向後,他再出奇製勝,一錘定音。您若要讓他主動出戰,恐怕必須要自處絕地才行!
自處絕地,說起來簡單,可絕地二字,就直接說明了處境。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沒有人會願意自處絕地的,因為這代表著十死無生。
但孟觀卻笑了起來,他按著劉羨的肩膀道:“懷衝,你要記住,戰場上從來沒有真正的絕地。好的將領,要學會因勢利導,利用種種看似驚險的情景來引誘敵人出擊,如此才能製於人而非受製於人。”
“你說齊萬年是一隻蜘蛛,可能被蜘蛛捕捉的,不過是些蒼蠅和飛蛾罷了,他如何捕捉得了真正的雄鷹呢?”
“我將率我訓練的上穀營,自渭南處繞擊其背,自陷於重圍之中,你說,他焉能不出兵上當?”
劉羨為之愕然,這確實是一個大膽至極的計劃,和此前晉軍的戰術截然不同。誰會想到,主將會願意拿自己當誘餌呢?可這同樣也意味著極大的風險,因為一旦失敗,就又會是一場晉軍的滅頂之災。
劉羨自認為膽大,可眼下卻不得不勸諫道:“您還是再考慮一下吧,有沒有別的辦法?”
孟觀卻斷然道:“我意已決,叫你過來,不是與你商量,而是讓你盡量做好配合。”
這樣武斷的話,按理來說,劉羨應該繼續駁斥的,可看著孟觀自穩操勝券的神情,他又不禁感到寬慰和踏實,這是一種有支柱和依靠的感覺,劉羨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因此,思考再三後,劉羨還是答了一個諾。
此時天色已晚,更多的細節問題,兩人打算留到明天再說,今夜就先歇息。
劉羨正要辭別的時候,孟觀突然說:“懷衝,我差點忘了,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要告訴你!
這句話有些費解,劉羨笑道:“我不太明白,什麼叫不好不壞的消息?”
“有利有弊,看你怎麼看吧!泵嫌^從燈樹上取下一支蠟燭,作勢要給劉羨引路,他走在前麵,慢慢道:
“魯公那邊和我透了底,這次戰事結束後,就要召你迴京了!
迴京?聽到這兩個字,劉羨的渾身頓時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