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堂堂主帥身份,率領區區三千餘人,就想直接衝進敵軍的心腹,坐等十倍乃至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包圍自己。即使是再激進的人,在得知孟觀的策略後,也會感到離奇。
事實也確實如此,齊萬年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反應也是不可思議。
“孟觀瘋了?他不怕死?”
縱然是項羽這樣以武力雄絕聞名於世的霸主,在垓下之圍時,麵對數倍於己的三十萬大軍,他依然束手無策,最後落得自刎烏江的下場。而孟觀不過三千餘騎,卻如此視大軍如無物,這與找死何異?真是匪夷所思。
但自古以來,聽說過主帥派部將執行一些不可完成的任務,借此來清除異己的,卻還從未聽說過主帥主動尋死的。孟觀的行為越是不可理喻,越說明對方取勝的決心堅定。齊萬年隨即明白了孟觀的想法,不禁失笑道:
“他這是要逼我與他決戰?”
沒有人會自尋死路,這就像比劍一樣,以命相搏是一種姿態,露出破綻是一種邀請,以此來誘導對方放棄防守,主動出劍,戰場上也是同理。
戰場上,有些主帥因主動亮出自己的旗幟,暴露自己的位置,最後為敵人所殺死,在後世的眼光裏,這大概是一種愚蠢。但實際上,主帥旗幟所在,也往往是全軍精銳所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衝擊在中軍旗幟的道路上,也正因為如此,關羽斬顏良才會成為武人至高無上的榮譽。
隻是孟觀這次做得更為徹底,他這是主動脫離了大軍主力,創造了一個給叛軍全殲自己的機會。如此一來,齊萬年必須做一個權衡。若不去平定孟觀,任他在後方橫衝直撞,必然軍心盡失。而若調轉兵鋒前去對付孟觀,勢必要放棄自己原本的計劃,離開營壘,到那時,晉人大部也將傾力來救,提前進入決戰的態勢。
決戰,從來沒有勢均力敵的說法。勝利的一方,將占盡天時,失敗的一方,將動搖根基。齊萬年之所以能在關中以小博大,打得晉人長時間不敢還手,就是因為他接連獲得了兩次決戰的勝利。
可此前齊萬年獲得的勝利,都是在他精心策劃後發起的。而這次決戰,卻是由晉人主動發起的,這不得不令齊萬年有所顧慮。
但這種顧慮並沒有持續多久,戰爭是勇氣與意誌的拚搏,勇敢的人才能得到屬下的支持。在敵人露出這種破綻的情況下,若是避而不戰,無疑會遭到麾下的質疑。更別說齊萬年也有自己的矜持,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對方既無堅城,所處的陳馬原也並非險地,以自己傾盡全力的猛攻,難道會拿不下對方?
若是承認了這一點,其餘的仗也不用打了,因為不會再有更加有利的作戰形勢了。
齊萬年當即決定,僅留萬人在武功城,其餘諸部,盡數隨他迴兵去殲滅孟觀。
命令一下,全軍一片騷動,大部分士卒都聽說了有晉軍衝入後方攪亂的消息,但直到此時才知道,這支晉人騎軍的首領竟然是晉軍主帥,在長安的大軍怎麼辦?又是由誰來帶領呢?
事實上,就在孟觀領上穀營出城的同一時間,關中的晉軍也都在調動。
早在六月中旬,孟觀就已經把製定好的作戰計劃公布與諸將,幾乎所有的與會將領都難以理解,他們同樣無法想象,孟觀竟然願意冒如此大的風險,就為了與對方發起一場前途未卜的合戰。
麵對諸位將領的勸阻,孟觀的意誌非常堅定,他不容置疑地分說道:
“仗打到這個地步,是我們每個軍人的恥辱!將士不願意流血,害得近百萬百姓流離失所。我們有何麵目麵對江山社稷?麵對這朗朗乾坤?”
“諸位難道忘記了武人的榮耀嗎?當年魏武帝北征烏桓,奔行千裏,脫離大眾,左右不過數千騎,結果在白狼山與胡人相遇。當時魏武所遇的敵人何止十倍?但他奮發畫策,臨敵揚武,二十萬胡寇,竟一戰而降!何其壯哉!這才是我等該效仿的事情!而不是一辱再辱!”
“毋須多言!男兒若不能躍馬龍城,亦當馬革裹屍!我聽說諸位有人數次脫逃,怕不是已經喪盡了膽氣!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獨享這份榮耀吧!”
這一番話下來,與會眾人無不熱血沸騰。旁聽的夏侯駿在向司馬肜匯報時,也不禁感歎說:
“平常聽諸將談論戰略,無不寡淡如水,可聽孟叔時論兵,真有封狼居胥意!”
如此一來,再無人敢勸阻孟觀,計劃也得以順利推行下去。
在他離開後,負責率領軍隊的,分別是征西軍司張軌,與平西軍司劉羨,安西軍司傅祗則留下來負責後勤。
張軌負責率領盧播、賈龕、王銓、皇甫重、解係、胡淵、張泓等部,共五萬人,從長安出發,為南路軍。
劉羨負責率領索靖、李含、張光、皇甫商等部,共兩萬人,從泥陽出發,為北路軍。
兩軍約定在七月丙申,也就是孟觀出兵後的第三日抵達郿縣,參與這場難以想象的大會戰。
事實上,劉羨由於相隔較遠,他在六月壬辰就已經出兵。兩萬大軍聚集起來,剛一離開泥陽,立即就驚動了胡人的斥候。也正是因為這樣,一開始叛軍將注意力放在了北麵,並沒有來得及提防南麵孟觀的動向,這才讓孟觀一擊功成。
可同樣,劉羨也不知道孟觀突襲的成果到底如何。他率眾行軍,在扶風郡內穿行,再看見沿路熟悉的景色,上一次的合戰迴憶湧上心頭,讓他心裏也沒有底。
如果孟觀行動稍有差錯,不能調動胡人的話,胡人沒有軍事壓力,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動就是分兵攻打自己。若真是這樣,劉羨客場作戰,不熟悉地形,能否成功抵禦,又將是一個未知數。
但劉羨還是選擇相信孟觀。
一來正如孟觀所說,這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賭博,一旦成功,就將名留青史,如果因為自己執行不力而失敗,劉羨是斷然不能忍受的。
二來他相信朋友,如果不能把真心托付給別人,自然也很難得到別人的友誼。就目前來看,孟觀冒的風險更多,一個願意把風險扛在自己身上的人,當然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好在就目前來看,一切變化都還是正常的。
劉羨日行七十裏。開拔後的第一日傍晚,他們渡過涇水,沿路遇到的所有胡人斥候及部落,在看見北路晉軍以後,都不敢靠近,紛紛向左右避讓。第二日抵達好畤,此時的好畤已經成了一座空城,但有一些胡人還沒來得及搶收,導致周圍的田野裏有不少成熟卻沒有收獲的粟米。劉羨約束軍隊,沒有去踐踏田野,而是主動在城南十裏的一片平地歇息。
第三日,當孟觀率上穀營在郿縣衝殺時,北路晉軍抵達美陽城北的漆沮水畔。這裏距離郿縣已經很近了,走最快的官道,大概隻需要八十裏。但此時的美陽城內,也有數千名叛軍在駐守。劉羨並沒有急於行軍,而是在這裏稍作等待,一麵派斥候去打探周遭的消息,尤其是叛軍主力的動向。畢竟美陽再往南二十裏,就是齊萬年主力所在的武功。
在第四日整整一日,劉羨都沒有動作,而是繼續監視武功叛軍的動向,也去打探郿縣的消息。
這是最關鍵的一日,如果叛軍沒有迴軍郿縣,或者孟觀沒有在陳馬原站穩腳跟,那就失去了在陳馬原合戰的條件,孟觀就隻能來與劉羨匯合,轉而去武功城前耀武挑釁,以此來創造新的合戰可能。
不過奇怪的是,劉羨心中的忐忑越來越少了,剛出發時的不安,到達這一日與敵方近在咫尺的時候,已經接近於消失。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也越來越能夠舉重若輕了。
反而是周圍的部下感到有些緊張,因為他們也沒有打過這樣的仗。李含這樣的人尤其感到奇怪,他還沒有見過這麼不怕死的大將,忍不住親自來問劉羨說:
“元帥的計策是真的嗎?莫不是誆我們做誘餌吧!”
這時孟平就在劉羨身邊,他最為崇拜自己的父親,聽到這句話,當即忿忿不平地對斥責李含道:
“我家大人豈是這樣的敗類?他若要這麼做,我又豈會在這裏?李府君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這句話駁得李含啞口無言,其實他內心覺得,官場裏的人什麼道德都沒有,什麼醃臢事情都幹得出來,隻是這到底不好明麵說出來,於是笑笑也就過去了。
這件事倒給了劉羨靈感,他幹脆讓孟平此時去麾下各部勞軍。借機向將士們宣布,元帥之子就在軍中,以此來安穩人心。
等孟平迴來的時候,恰好東西兩麵的斥候也都迴來了,他們帶迴來了好消息:
孟觀已經成功在陳馬原駐營。武功的叛軍正在大規模往西邊調動,聲勢非常驚人,幾乎是傾巢而出,就連美陽城內的胡人,除去少部分還在監視劉羨所部外,其餘人皆已棄城,加入到西行的行列中了。
劉羨聞言大喜,因為這一切都在按照孟觀的計劃發展。他當即令麾下各部拔營,沿著北原向東開進。
大軍行動的時候已是深夜,可在這個本該安靜的夜晚,無論胡人、晉人,所有的軍隊都在向陳馬原開進。
北路晉軍在深夜裏點亮火把看路,在北原上形成了一道浩浩蕩蕩的火龍,在黑夜裏極為顯眼。那些原上肆虐來迴,令農人們心底恐懼的狼群們,此時都被嚇得退避三舍,好奇又畏懼地觀察著。無數的人影在火光中遊蕩、糾纏,照在周圍的樹林上,時而陰森,時而光明,令木梟們瞪大了眼睛。猿猴淒厲的叫聲也因此劃破長空,仿佛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碎雨。
在這樣的氛圍中,忽然又有一條火龍從南邊出現,他們數量不小,長度幾乎與北路晉軍相當。他們遠遠地看見晉人,就開始唱起粗獷的歌謠來,歌聲是劉羨難以聽懂的古羌氐語,這標識著來者的身份。看來是齊萬年發覺後,專門派過來,用來牽製拖延劉羨進軍速度的。
這是條陽謀,劉羨若不降低速度進行提防,就極有可能被對方襲擊。劉羨隻能令部隊改換行軍陣列,而在全軍轉換成防禦陣列後,前來逼視的那條火龍也識趣地拉開一段距離,兩支隊伍就這樣在原上原下並行不悖。
但列陣而行的速度確實低下,走了兩個時辰,士兵感到有些疲憊了,可全軍才走了三十裏。按照向導的說法,距離陳馬原尚有四十裏的路程,可這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如果按照這個速度繼續走下去,要抵達陳馬原,大概要到下午才能抵達。到那時候,叛軍主力已經圍攻孟觀大半日了,他能撐得住嗎?
想到這裏,劉羨狠下心,打算不管身邊的這支叛軍,就按照行軍隊列加速前進。不料這個時候,在原下的後方又冒出一條浩蕩火龍,規模之大,遠超過原上的晉軍與原下的叛軍。他們同樣也高唱著歌謠,不過是晉軍的軍歌,也就是當年曹操親手所著的《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驥老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這歌聲威武肅穆又不失激揚,既有將士們慷慨赴死的殺氣,同時又有對悠悠千古的敬意,更有對美好未來的希冀。
一曲歌罷,他們隨即從頭唱起,令一旁的胡人聞而色變,也顧不上繼續牽製劉羨所部,而是匆匆向西南處奔去。
劉羨則聞聲大喜,他令軍隊下原,與東來的那條火龍匯合。靠近一看,來的果然是南路晉軍。領頭的張軌與劉羨所思一樣,相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走得更快些!把不好帶的東西都扔下,切不能讓元帥陷入重圍!”
此時天色已經接近明朗,他們距離叛軍主力僅有十裏之遙。而胡人的前鋒,此時堪堪抵達陳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