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司馬遹讓劉羨殺人,但那是在淮南王入京之後的事情,還有一個多月。這並不著急,劉羨眼下要忙的,還是要先建立自己的官署。
劉羨定下修建官署的地方,此前是鷹擊將軍何崇的宅邸。何崇五年前去世以後,這座宅邸就空了下來。這是一座標準的武官官署,占地比安樂公府要大。走過府門後,前麵是議事的大堂,中間是辦公的館閣,後麵是可供三十來人住宿的兩進院落。東麵是一座可以跑馬的靶場,西麵則是一座倉庫。
由於大體的框架都在,所以裝璜用不了多少時間,少府請了工匠過來,將整座官署粉刷了一遍,把所有的屋瓦也換了新,再配上一些基本的家具,差不多過了十日,蕩寇將軍府就修葺一新。
修繕完成後,劉羨當日就帶著阿蘿住了進去。
對這座蕩寇將軍府的第一印象,劉羨還是很喜歡的,議事堂種了一株高大的杏樹,此時正是杏花落時,香雪紛飄,落了一地的粉黛,步至樹下,舉首觀看,可以看到斑斕的日影下,花枝搖曳,清香襲人。
劉羨站在樹下,深吸了一口花香,也不知想起了什麼,頗有些感歎地說道:“一年春天,又要過去了啊。”
阿蘿不知劉羨心事,還以為他是感慨時光飛逝。一邊指揮家裏的蒼頭把牛車上的鋪蓋等物件搬去屋內,一邊對丈夫說道:“時間確實不早了,辟疾,這裏的物件有好多缺的,你趕緊看看,有什麼要的,趕緊去買,或者找些木匠來做,要是等過下個月農忙收麥子了,那就不好辦了。”
劉羨連聲答應著,將袖子提起,袍服的下半截揣入腰中,一麵幫忙搬運家具,一麵打量著這個新官署,心中不免有些訝異。
雖然早有預料,可不得不說,這個地方還是有些太空了。別說什麼屏風、掛畫等裝飾用品,很多房間內就連基本的床榻都沒有補齊,更別說辦公的書架和席案了。因此,需要采買的東西非常多,就連碗筷杯盞都要準備。
如此,劉羨幹脆拉著兩個官奴去東市采買,不到半日,就買了滿滿三輛牛車的貨物。可即使這般,也就是勉強能住罷了。要徹底地將官署收拾出來,成為一個舒適的小家,恐怕也還要一段時間。
忙了一天後,劉羨和妻子都很疲倦了,但是躺在嶄新的房間裏,夜裏一時還睡不著。阿蘿聽著窗外的鵲叫聲,對劉羨說:“以前從這地方路過的時候,隻覺得這裏好像行人稀少,沒想到會這麼空呢!”
“很正常。”劉羨知道前主人的身份,告知阿蘿說:“前主人鷹擊將軍何崇,是孫吳尚在時投降的將領,當年武皇帝為了表示寬仁,曾給他三品將軍的待遇,朝中貴人也都禮遇他。孫吳滅亡後,就不用做這個樣子,這裏也就門可羅雀了。”
“這樣啊,那他後來怎樣了?”
“據說,何崇投降的時候,妻兒都留在孫吳,被孫皓殺了。何崇在洛陽沒有成婚,也沒有養什麼門客。後來漸漸地老了,隻有兩個老奴照顧他,等他老死了,這座府衙也就徹底空了。”
“真可憐啊!”阿蘿聽後有些同情,隨即又問劉羨道:“說起來,你為什麼要挑這樣的宅子,難道不覺得風水不好嗎?”
劉羨笑道:“還好吧,我覺得亂世之人,能夠像何崇這樣無病無災的終老,就已經很幸運了。”
“言不由衷,你是這樣的人?”
“實話實說就是,我認為房屋沒有兇吉之分,不然像我這樣殺過近百人的,豈不是要被厲鬼纏身?”
“你呀,你呀,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阿蘿想了想說:“明天我還要請張天師的弟子過來驅驅邪,你官署新開,還是要注意點為好。”
“可我這官署並沒有什麼事務啊?”
“越是如此,越要慎重。”阿蘿翻了個身,半身靠在劉羨的胸膛上,細細囑咐道:
“既然沒什麼事務,朝廷也不派人,那就是你自己的官署,更加要愛惜才是。你一定要招一些有才能,又信得過的人,這樣隻要機會出現了,你就能立刻把握。我看洛陽現在的氣氛很緊張,將來一定是會有機會出現的……”
說著說著,阿蘿漸漸有些發困,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然後睡著了。
劉羨卻還保持著清醒,正如妻子所言,建立官署其實是一件大事,他也在思考,到底該如何建立自己的官署。
按照漢朝慣例,將軍的官署其實便是後世聞名的幕府。因為與其餘官僚不同,將軍之職居無常定,所在即為治所。而將軍又常常身居於幕帟之後,所以便稱之為幕府。
而將軍作為武職,與其餘地方府衙的最大區別就是,幕府的人員組成是完全由將軍自己決定的。
身為晉朝的四品將軍,劉羨現在可以有司馬一人,長史一人,分別作為兩名副官。主要下屬又分別有主簿,功曹,門下都督,錄事,兵鎧士賊曹,營軍、刺奸吏、帳下都督,功曹書佐門吏,門下書吏,共十人。每名下屬又配備有專門輔佐的椽屬小吏三人,整個幕府合計有四十二人。
這四十二人是朝廷認可的正式官僚,會供給俸祿,也可以說是將軍最大的資本。遭遇戰亂時,這四十二人會與將軍榮辱與共,克難定亂。和平時期,將軍就可以利用這些職位來結交士族,不用考核,便能推舉士子入仕,一旦推舉的人做出一番事業,幕主自然也能分得識人之明,立下功勞。
現在這個時間,劉羨是不可能利用幕府來結交士族了。根據太子司馬遹的說法,要不了多長時間,太子黨就會和後黨刀兵相見,劉羨必須收攏一些自己可信又有才能的人才,才能確保在政治風波中安然無恙。
隻是該用誰呢?
有些人選,劉羨心裏是有底的。李盛、孫熹、張固等人尚在長安,處理完善後事宜後,就會趕來洛陽,也就是這個月的事情。等他們來了,劉羨準備讓李盛作為長史,孫熹擔任帳下都督,張固擔任門下都督,諸葛延擔任刺奸吏。
可這也不過占用了四個人選,拋去那些椽屬小吏外,剩下的位置還有八人,這該怎麼辦呢?
按照傳統,此時應該重用自己的家人。但想到家裏那些兄弟,既沒有受過係統的教育,也沒有上過戰場,劉羨實在不覺得他們適合入仕。
劉羨想了一陣,沒有什麼頭緒,心想:看來隻能從不認識的人裏去招募了。
又過了幾日,劉羨把官署內該置辦的器具都備齊後,便在太學裏張貼告示:聲稱隻要是有才能的人,都可以來蕩寇將軍府麵試,合格者便會禮聘上門,授予官職。
可惜,告示張貼之後,接連過了六七日,來官署應聘的人都是碌碌之輩,讓劉羨大失所望。
這也難怪,君擇臣,臣亦擇君。劉羨雖是四品高官,但到底有品無權,身份又敏感,看上去就官運不亨,更何況將軍幕府是武職,在這年頭被士族所鄙視,遠不如王府和州府的職位。
而且,有才學的人大多自傲,以為鳳凰非梧桐不棲。在他們眼裏,劉羨大概就是一顆常見的鬆樹,隻有麻雀、烏鴉等凡鳥才會在這裏落巢吧。
好在妻子提醒劉羨說:“辟疾怎麼忘了,你不是還有一個姓阮的妹夫嗎?”
劉羨這才想起來,當年他被貶出京的時候,把堂妹劉道容嫁給了阮氏的旁支阮放。這還是他親自操辦的,算算年紀,阮放今年正好十九歲,也到了該入仕的年紀了。
他立馬去了一趟阮莊,與阮放交談半晌,當年的貧寒少年,如今已經學有所成,劉羨但有考校,他都對答如流。劉羨非常滿意,就征辟他為幕府的錄事。
既然開了這個口子,劉羨又向妻子詢問人選。阿蘿緊跟著向劉羨推薦了自己的侄子曹苗、還有出身世交夏侯氏的夏侯承。
說起來,這兩人劉羨也是見過的。曹苗小字阿瓜,是劉羨第一次在阮莊見到鄄城公曹誌時,那個給劉羨引路玩笑的孩童。而夏侯承,則是夏侯湛的兒子。夏侯湛讀過老師陳壽所著的《三國誌》後,主動燒掉自己所寫的《魏書》,給劉羨很深的印象。
現在這兩人都長大了,也都是弱冠之年,出身文學世家的他們,自然熟讀文學經史,也擅長庶務律法,劉羨便請曹苗擔任門下書吏,夏侯承擔任功曹書佐門吏。
但即使如此,像司馬、主簿、功曹,這幾個幕府最重要的位置,劉羨還是招不到人。他認為夏侯承等人文氣太重,在沒有經曆足夠的磨礪前,還不適合擔任這樣的重任,所以仍然奢望能夠招到更好的士子。
可惜,椽屬小吏很快是招滿了,但讓他眼前一亮的鳳雛仍不知藏身何處。
這天,劉羨又婉拒了三名寒士,這些寒士見麵就是清談,打扮也模仿所謂的名士,可真才實學卻全然沒有。寒士們失望而歸,劉羨也覺得有些氣餒,便坐在館閣的二樓窗臺前,對著前院的杏樹發呆。不料忽然有蒼頭來報說,門前來了個年輕人拜訪,自稱是使君的故人。
一看名牒,原來來的是傅暢,劉羨連忙下樓接待。出門一看,來的不隻是傅暢,還有幾名青年與之並行,其中一人劉羨認識,是江統的好友郗鑒。
傅暢進來就向劉羨問候:“使君,我等唐突拜訪,不算打擾吧?”
劉羨笑道:“我這裏官署初開,人都沒有湊齊,哪裏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
於是就招待他們入府喝茶,開始閑聊家常起來。
說起來,傅祗在這次平叛中總攬後勤,雖沒有立下前線戰功,但他處事公道,又能安撫軍心,被朝廷認定為甚有苦勞,戰後便升遷為衛尉,名列九卿之一。但不知為何,近來好像犯了病,直接遜位了。
劉羨就問傅暢說:“靈州公犯了什麼病,他現在身體還好嗎?”
傅暢說:“我家大人也沒什麼大病,就是犯了風疾,在家養幾天就好了。”
風疾還不要緊?劉羨聞言大驚,老師陳壽氣疾和風疾一起犯,平日不能下榻,言談也不能自如,眼看氣息奄奄,命在旦夕了。怎麼聽傅暢的語氣,傅祗似乎並無大礙啊?
他轉念想到傅祗“官場小劉備”的名聲,頓時明白了七八分。看來這位靈州公是感受到了洛陽政局複雜,不想被暗潮裹挾,便以養病為名躲躲風頭,等塵埃落定再複出做官了。
傅暢沒有就這個問題多談,而是打量著劉羨周遭的布置,笑道:“使君這裏真是好地方,拿著朝廷的俸祿,卻能天天無所事事,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有些當年老阮公的意思了。”
劉羨則笑道:“世道說得好聽,可我這裏連幕僚都招不滿啊!”
“不是使君太苛刻了?”一旁的郗鑒打趣道,看起來,劉羨近日招募不順的消息,也傳到他們耳中了。
“不敢不苛刻啊!”劉羨迴憶著在關中的遭遇,感慨道:
“我在關西平叛時,最大的教訓就是,若想做成一些事情,那就要有誌同道合之人相助。不然的話,相互掣肘,勾心鬥角,不僅最後一事無成,還會遺禍百姓,這是何苦呢?不管有權無權,我現在既開幕府,還是想有一番作為的。”
“那使君的誌向可謂是高遠了。”傅暢點點頭,問道:“那敢問使君,不知我符合使君的標準嗎?”
說罷,劉羨先是一愣,隨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自然知道傅暢的才智,隻是以傅暢的門第之高,是沒有必要走幕府入仕的。
傅暢又說:“使君還記得我在泥陽的想法嗎?我已經問過我家大人,得到他首肯了。”
傅暢指的是,他欲娶劉羨族妹,與安樂公府聯姻一事。
這真是一件大喜事,若北地傅氏與安樂公府相聯合,劉羨的家族網絡也就更加紮實,雖然還不如開國八公府,但也算邁過一流世家的門檻了。縱使劉羨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時也難免喜上眉梢。
他笑說道:“好,好,有世道襄助,我怎愁一事無成?”
而借此機會,在一旁的郗鑒躬身行禮道:“若使君不嫌棄的話,在下也想略盡薄力。”
與此同時,隨行的一名名叫桓彝的青年也如此行禮,說道:“久聞將軍大名,願圖將軍之誌!”
原來,郗鑒出身寒門,桓彝家道中落,他們都頗有一身才學,隻是不喜當下玄談浮誇的風氣,一直沒找到心儀的舉主。此前,他們也沒有考慮過要來劉羨麾下做事,畢竟年齡相近,卻來做他人下屬,又無甚權力,未免有些尷尬。
還是傅暢在他們麵前極力推崇劉羨,說他並非池中之物,強拉著這些人前來拜訪,方才聽到劉羨說到“誌同道合”四字,說到了他們心底,也就觸動了入仕的心思。
劉羨稍加考核,不難發現,這兩人尚儒風,知禮節,又兼修文武,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劉羨當即把他們征辟入府,任命郗鑒為司馬,桓彝為主簿,傅暢為功曹。
就這樣,蕩寇將軍的官署架子就算是搭建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