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公,自郭周以來,這已經(jīng)是被殺的第七個人了。”
在查看過被割喉的屍體後,尚書和鬱匆匆走迴廷尉後院,對魯公賈謐如此說道。
和鬱的兄長是武帝時期的著名賢臣和嶠,和嶠為人性格豪爽,慧眼獨具,又直言不諱,哪怕不經(jīng)營人脈,也深受朝臣崇敬,被人譽為“嶠森森如千丈鬆”。
但與兄長的傑出不同,和鬱為人平平無奇,沒有定邦治國的謀略,也沒有超凡脫俗的談吐。但他有兄長所沒有的心眼和油滑,早早討好魯公賈謐,結果在當今天子登基以後,和嶠鬱鬱而終,而和鬱青雲(yún)直上。
眼下和嶠已經(jīng)去世,和鬱則成了賈謐的心腹,負責來調(diào)查這起刺殺案。
經(jīng)過第一起的震驚,第二起的忿怒後,這已經(jīng)是連續(xù)七日發(fā)生了後黨官員被誅殺的離奇案件。這次被殺的是廷尉左監(jiān)劉戚,他是死在了一條陰暗的巷道內(nèi),一同被殺的還有四名侍衛(wèi)。屍體的罪狀上清楚地寫著被誅殺的死因: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屢次製造冤獄。
而查案的和鬱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他已經(jīng)不關注具體的刺殺手法,而直接向賈謐陳述自己的結論:
“這是心理戰(zhàn),也是太子黨發(fā)起的輿論戰(zhàn),他們是以這種方式在向我們施壓,逼我們放權。”
毋須多言,對方的目的非常明確,不僅殺人,而且羅列被殺之人的罪狀,還寫下“奉義誅賊”四個字,這基本就排除了仇殺、奪財?shù)绕漯N可能。
而這一連串刺殺的行動之迅速,組織之嚴密,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們是在這個非常時期行兇,並且多次在宵禁時間行動,最過分時,刺殺的地點距離宮門處就差一條街,而且還迅速撤離,無人發(fā)現(xiàn)。
這些都說明了,這不僅是一群訓練有素的人完成的,而且還有大量的官員私下協(xié)助。如此龐大的組織行為,也必然不可能是為了針對哪一個人,而是一場政治上的總宣戰(zhàn)。
賈謐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他此時半趴在席案上,一隻手捂著額頭,一副牙疼的表情,他徐徐說道:
“我現(xiàn)在要聽的不是這個,這是姨母會去考慮的事情。”
“姨母現(xiàn)在正在發(fā)火,你們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怎麼抓住這些兇手,找迴姨母的顏麵。”
司隸校尉滿奮此時就坐在一旁,他經(jīng)辦刑獄多年,深知這種大案的難辦之處,他說:
“魯公,我們也想為皇後殿下分憂,可現(xiàn)在的問題在於,這些案子根本沒法查。”
“沒法查?什麼意思。”
“首先,作案的人手段非常利落,雖然不知道有幾個人,但根據(jù)調(diào)查,每個都是好手,我們查到的每一個遇害者,死前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fā)出。時間又發(fā)生得如此緊湊,我們上一個死者的證詞還沒搜查完,下一個死者就又出現(xiàn)了,別說整理證據(jù)了,連線索都相互矛盾。”
賈謐皺眉道:“要什麼線索?你是不是吃多了,腦子也不轉了,我們什麼時候講過證據(jù)?既然你已經(jīng)猜到是太子黨羽所為,直接派人去抓不就完了?我是要讓姨母順心,又不是真為這些賤人報仇。”
滿奮苦笑道:“魯公,這也很難辦啊!”
“難辦在哪?”
“我聽說,這段時間太子和淮南王見麵後,剛開始是閉殿不出,但在東宮中的那些人,除去日常的雜務外,也都深居簡出,根本抓不出什麼把柄。”
“但在第一件刺殺案發(fā)生後,太子和淮南王開始頻頻接見一些勞苦功高的老臣,齊王和成都王也是,這些人不是公爵就是侯爵,我能抓誰?到時驚動朝野,豈不是授人以柄?”
這確實是個問題,但賈謐卻不甚在乎,他聽了片刻窗外的雀叫,冷冷道:
“這一定是淮南王的指使,東宮內(nèi)的那個廢物,不就是得了淮南王撐腰,他莫非還真有什麼本事?你帶兵去嚇一嚇,隨便抓個人就走,他能怎麼辦?”
“那不就正中淮南王下懷了嗎?”
滿奮垂首道:“我若如此行事,淮南王帶門客前來拿人,結果釀成一場火並,那該如何?”
“他們想打,那就打!北軍在我們手裏,有什麼可怕的。”
“請魯公小心些!禁軍也有大半在宗室手裏,太子還有七千衛(wèi)率,北軍若有人三心二意,勝負未知啊!”
話說到這個地步,賈謐冷哼了一聲,終於選擇了退讓,但還是不忘嘲諷滿奮道:“滿公,我還以為你是一條巨蟒,肚能吞象,沒想到見到些許羊群,也會怕?lián)纹屏硕瞧幔俊?br />
滿奮早已不會為這種言語所觸動,繃著臉答道:“在下的本職是司隸校尉,代天子監(jiān)察京畿百官。”
“那天子腳下,死了這麼多人,你打算怎麼辦?”
“抓到兇手就結案,抓不到兇手,在下就請辭。”
“少說這種屁話!”賈謐罕見地罹罵道,“你想學傅祗當牆頭草?你也配?”
“那還請賜教,魯公有何對策?”
“你不敢去東宮,那就東宮之外抓個太子黨羽湊數(shù),嗬,殺一儆百!不讓這群狗兒知道痛,他們還會這麼肆無忌憚!?
聽到這句話後,滿奮終於忍受不了了,一個人再怎麼人情練達,忍耐也是有界限的。滿奮抬首看向賈謐,靜靜道:
“魯公,請恕我直言。”
“哦,你有什麼話?”
“太子是武皇帝指定的太子。”
“……”
“別說這洛陽城內(nèi),就是普天之下,四海之內(nèi),誰不支持太子繼位?”
“……”
“包括您身邊的二十四友,和東宮眉來眼去的又有多少?我該去抓誰,才能讓皇後服氣?”
“住口!”
一開始,賈謐還能維持平靜,但聽到這,他真是暴跳如雷。
因為這麼多年來,他恨的人有許多,劉羨不過是其中一個。可他最鄙視的人卻隻有一個,那就是司馬遹。在他看來,司馬遹不過是命好,投胎到了天子之家,可他哪哪都比不上自己。可現(xiàn)在,有人竟然向他捅破了這個真相——太子司馬遹,才是眾望所歸。
當年齊王司馬攸和當今天子爭奪皇位,幾乎整個朝堂都支持司馬攸,是司馬炎以司馬遹為擋箭牌,才讓現(xiàn)在的皇帝和皇後坐穩(wěn)了位置。
可以說,皇後之所以是皇後,不是因為她是皇帝的妻子,而是因為她是司馬遹的繼母。如今朝堂的分歧可能無窮無盡,但至少有一件事能夠達成共識,那就是隻有司馬遹才能當太子,隻有司馬遹才能繼承皇位。司馬遹不死,所有人都隻能是太子黨。
所以,西晉從來就沒有什麼後黨和太子黨之爭,從司馬炎駕崩以來,朝堂內(nèi)的黨爭,其實就是太子黨和居心叵測的太子黨之間的鬥爭。
賈謐想到這裏,感到一陣赤身裸體般的羞恥和憤怒。他自以為是整個朝堂的中心,萬眾矚目,不可或缺。可在滿奮看來,難道在滿朝公卿看來,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跳梁小醜不成?
這讓他無法接受,豁然起身。他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紅霞,毫不掩飾地怒視滿奮:“那照你的意思,莫非要讓姨母忍下這口氣?”
滿奮自覺說過頭了,他不願意得罪太子,但也不願意因此得罪賈謐,就挽迴道:
“魯公,這就是太子的陷阱啊。現(xiàn)在死去的這些人,本來就涉及到不少醜聞,您若因為這事而大張旗鼓,鬧得京畿皆知,天下人會怎麼看皇後?人心就會愈發(fā)傾向太子,這絕不是您樂於看到的!”
但言下之意,還真是要讓皇後忍下這口氣。
堂內(nèi)一時靜得嚇人,賈謐盯了滿奮片刻,嗬嗬笑了兩聲,又說了兩聲好,隨即摔門而去。和鬱看了滿奮一眼,也隨即追趕上去。
上了牛車後,賈謐對車夫說了一句“去金穀園”,便陰沉著臉,望著窗外的景色生氣。和鬱緊跟著坐上來,寬慰賈謐道:
“魯公何必置氣?太子用這種鬼蜮伎倆,正說明正麵拿您和皇後毫無辦法。”
賈謐冷笑道:“毫無辦法?可我看滿奮這豬腸老賊,分明已經(jīng)變心了!”
“這還是隻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若我們不想辦法迴擊過去,還不知有多少人會倒戈!”
和鬱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說:“確實如此,但滿公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把這件事鬧大,恐怕會對您和皇後殿下不利。”
“你也勸我忍氣吞聲?!”
“這……”和鬱連連擺手,求饒道:“是在下無能,想不到什麼好的法子。”
賈謐再次將目光移至窗外,看著街道上喧囂又麻木的人群,口中說道:“沒有什麼難辦的,若不能將太子廢除,我就是抓了一百個、一千個太子黨,又能如何?昨天蹦出來一個成都王,今天蹦出來一個淮南王,明天又會蹦出來一個齊王。”
“司馬遹這個狗雜種,沒有明著殺人的膽子,暗地裏放冷箭的本領倒是不少,若不廢掉他,換上一個聽話的太子,麻煩就會無窮無盡。”
賈謐的語氣很輕,但份量卻極重,即使和鬱早就猜到過賈謐的想法,此時也悚然一驚,他有點想窺視賈謐的神情,但很快又收住了,而後極快地問道:
“依您看,應該怎麼做?”
“司馬遹用這種伎倆,無非是以為,這樣能宣揚姨母的醜聞,敗壞姨母的威信。嗬,他這些年來為了保命,做下了不知多少醜事,我要是替他稍作宣揚,廢他還不是輕而易舉?”
賈謐說罷,就等著和鬱迎合的讚同聲,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沉默。他迴過頭,發(fā)現(xiàn)和鬱正低頭沉思,便追問道:
“你覺得如何?”
“啊……”和鬱抬起頭,說道:“魯公,我在想……太子有何醜事?”
“他的醜事,莫非還用我多說?”賈謐聞言有些想笑,堂堂天朝太子,平日的喜好是殺豬稱肉,這還不夠不成體統(tǒng)嗎?
和鬱繼續(xù)道:“在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可有害人的醜事?”
這句話一落地,頓時打斷了賈謐的長篇大論,讓他啞然了。
他本想斥責司馬遹奢侈,可轉念一想,在士族中間,奢侈簡直不值一提,至少他遠遠比不過自己;再想斥責司馬遹放浪,可司馬遹後宮和睦,所敬愛者,無非是太子妃王惠風與蔣美人;若要斥責司馬遹為人酷虐,可他從未害過人命,無非是用針紮人,或是切斷小馬的韁繩,令隨從摔個鼻青臉腫而已。
再轉念一想,司馬遹奢侈,卻常常將買來的肉食分給下人;司馬遹放蕩,卻從未違背過倫常之禮;司馬遹為人嚴苛,可身邊卻多是賢臣……
賈謐此時沉默了,他突然感到骨頭一陣陣地發(fā)冷。
和鬱見賈謐終於反應過來,勸說道:“太子絕非凡人,您方才的想的策略,恐怕也不能成功。”
賈謐依舊沉默。
此時牛車已經(jīng)駛過西陽門,洛陽的喧囂也漸漸低靡了,周遭漸漸傳來風吹麥浪的聲音,然後賈謐聽到了幾個孩子在唱童謠,童聲稚嫩,曲調(diào)也簡單,就好像是座下來迴滾動的車軲轆,逐漸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那些孩童們反複唱著,甚至歌詞也含糊不清,但循環(huán)幾遍後,賈謐還是聽懂了,這是兩首童謠。
第一首歌詞是:
“南風起,吹白沙,遙望魯國何嵯峨,千歲髑髏生齒牙。”
第二首歌詞是:
“城東馬子莫嚨哅,此至來年纏女閣。”
賈謐臉色當即大變,他令車夫停下,然後下了車來,叫住那些唱童謠的孩童們,信手撒一把碎銀,問他們道:“這是誰教你們唱的?”
孩童們都說,是一個在西市街邊賣甜瓜的老嫗教的,隻要有孩童唱這兩首童謠,她就給些甜瓜吃。可等賈謐發(fā)覺的這會兒,老嫗已經(jīng)不在了,在這裏叫賣的已經(jīng)是個賣雞蛋的老頭。
事已至此,賈謐隻能臉色發(fā)黑地迴到車內(nèi),對和鬱說道:“嗬,居然有人先我一步,先造謠起來了!”
不難理解這兩首童謠。第一首童謠中,南風是皇後的名字,沙門是太子的小字,魯國則是賈謐的封國,聯(lián)係起來就是,皇後與賈謐意圖陷害太子,令他死無葬身之地。第二首童謠中,城東馬子指的是在東宮的太子,他自比為冤魂,將纏繞在皇後的閨閣之中索命。
賈謐方才還在思考,該如何放出一些太子無德的流言。可現(xiàn)在居然有人搶先一步放出流言,賈謐再這麼做,這無疑就變成了赤裸裸的栽贓,根本不足取信了。
設想這個計劃的人是誰呢?答案不言自明,賈謐與和鬱兩人麵麵相覷。
過了好一陣兒,賈謐終於平複胸中的波瀾,他淡淡地對車夫道:“不去金穀園了,調(diào)轉方向,先迴府,我要去見叔父。”
一直以來,賈謐雖厭惡司馬遹,卻不覺得除掉他是多麼急切的事情。因為他一直相信,司馬遹是一個名過其實的廢物。原因很簡單,連反抗都不敢的人,當然是懦弱的獵物。而他是平陽賈氏的族長,堂堂的大晉第一郡公。若把當今的皇後視作真正的皇帝,那賈謐就是真正的太子,司馬遹不過是個冒牌貨罷了。
但現(xiàn)在,賈謐有些從幻夢中醒悟過來了,他終於發(fā)現(xiàn),太子似乎有著無與倫比的才能,這令他憤怒,同時也不可置信。
賈謐和皇後一樣,絕不相信自己會弱於司馬遹,他想,自己隻是暫時被驕傲蒙蔽了,所以才受到了司馬遹的欺騙,現(xiàn)在他看穿了司馬遹的把戲,無非是多做一些準備罷了。
這些時日裏,司馬遹殺的人雖多,也不過是幾個七八品的小官,甚至還有一個老嫗。對付隻敢挑這種弱小下手的醜類,賈謐自認不可能失敗。
然而,牛車調(diào)轉方向不久,一名騎士就踏馬而來,他是受滿奮之命,向賈謐通報了最新的消息:
第八名受害者出現(xiàn)了,前殿中將軍,現(xiàn)中壘將軍王宮,在府中遇刺。
八年前,正是這位將軍,手擎騶虞幡出宮抵達外軍,他厲聲斥退了司馬瑋所率領的外軍將士,平定了楚王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