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均儀!你此舉究竟是何意,在此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擾我清修,莫非是想置我於死地不成?”薛銀序聞得此聲,便知是賈天梅所言。
她人雖沒出現, 聽起來那聲音倒是離得不遠。
銅鍾旁一棵高大的楓樹突然搖曳著枝條,葉片相互勾肩搭背,發出輕柔的窸窣聲,就像卷動一簾紗帳令人沉迷。一雙潔白至極而發著微青色的手,輕輕在半空一點,兩枚楓葉像認主一般落在那無比幹瘦而細長的手指間,而其中的一枚從指尖跳脫出來,在四周飛旋,最後貼在銅鍾上,銅鍾一動不動,但發出轟隆的一聲悶響,整個鍾亭應聲倒塌。
薛銀序毫無防備,她感到有人在用兩根筷子戳她的耳洞,鼻子也開始發酸,腦袋似乎快要炸開,她不由得捂住耳朵,但悶響仍在耳邊迴蕩。
許久之後,她方迴過神來,抬頭望向楓樹所在之處,有一張隱藏在長長秀發中的臉,那臉上呈現出與賈天梅她本身真實年齡極不相符的神情。那張麵龐異常潔淨,唯有眼角處稍有幾絲皺紋,卻並不顯得突兀。盡管整個人看上去並非少女般的稚嫩,但其肌膚卻清潤如玉。若不了解實情,恐怕會誤以為她是一位四十歲的婦人,正處於如狼似虎的年歲。賈天梅立於楓樹之側,其駝背的站姿初看之下顯得老氣橫秋,過長的頭發也已略顯蒼白,而衣服的袖子甚長,輕易不會將那雙玉手展露在外。
“你確實老了!”墨均儀也被這聲響所觸動心神,但他依舊表情平淡,語氣絲毫未有抑揚頓挫,一如往常。
賈天梅挪著不太靈便的雙腿,小步緩緩走到墨均儀近前,抬起鼻子趾高氣昂地說:“你的意思我聽不明白,難道在你麵前我年輕過嗎?”但墨均儀卻不急不慌,賈天梅又說道:“墨均儀,你這個膽小如鼠的人,召集這麼多人來航霆院,是想做什麼大事?”
墨均儀依然沒有迴答,這讓一旁的房璐雲很是著急,她被常惕蟬拉起身,揉了揉肩示意自己沒有太大的問題,她接著賈天梅的問話說道:“墨院長,我很是不解,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說?”
墨均儀原本木訥的眼神變得蠢蠢欲動,他先是將練修業和飛鷺叫到自己身邊,那些剛上來的弟子們看到他的手勢,便安靜地站在外側,一動也不動,沒有一個人敢發出異響。
墨均儀方才開口說道:“諸位莫要著急,在下將你們約至此處,是要說明兩件事情,這第一件自然是和應謹元年賀泉的那件案子相關。而第二件嗎,是關乎本院,那位江湖前輩張錫乾的死因。不知諸位先聽哪一件?”
“張錫乾?”
這些人一聽到張錫乾的名字,便如臨大敵,立刻豎起耳朵,懇請墨均儀將此事一五一十道來,至於殺害賀泉的兇手究竟是不是衛滄寒,他們已無暇顧及,此刻,衛滄寒的黑白已不再重要。
薛銀序自然不關心張錫乾,她在結識衛滄寒之前甚至沒聽說過這個人是誰,直到在天瓶口從聞晅塵口中得知一些他的事跡,知道他是一位文成武德的江湖高手。但那又如何,他已經死去多少年,跟這些人絲毫沒有關係,她迫切希望墨均儀能夠早早將那封信公之於眾,好讓衛滄寒的冤情得以化解,但她一人難以掩飾眾口,隻得任由墨均儀如何講述。
範約也從房頂跳下來,他心想反正碎盟這些人誰也逃不掉,索性聽墨均儀在放什麼屁。
而那個看起來很奇怪的女人,似乎和賈光有些地方相像,但哪裏像他又想不出來,開口想問一句:“你是誰?”卻被墨均儀搶了先。“賈天梅,你的兒子賈驅邪賈光是何年生人?”
賈天梅很疑惑墨均儀為何這樣問,但她沒多想,一五一十答道:“綏盛十五年,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將近二十歲,就是在這航霆院中生下的他。”
“我已命練修業詳查過了,當年你隨張錫乾擅自離山後,張錫乾曾隻身返迴。他對時任院長的溫循前輩言及一段往事,稱自己曾做過一件蠢事,一件有負於你的事。當時溫循院長並未將其言語放在心上,隻當是你們之間發生了些許爭執。然而練修業覓得院長的遺物,從他的遺物中找到一封信,信中言及你懷有身孕之後,溫循院長方對張錫乾的話醒悟過來,知曉他所言之事究竟為何。隻因礙於其身份,並未將此事公之於眾,直到溫循院長去世,故而這件事一直隱瞞至今。現今張錫乾已逝多年,也到了將此事告知於你的時候。諸位,當今江湖之上那位高手驅邪聖使賈光,應是張錫乾的兒子。”墨均儀緩緩道來。
此消息定然會在江湖引起軒然大波,現今賈驅邪的威望在諸事萬變的驅使中,每況愈下,然而僅憑他身為張錫乾後裔這一身份,便能讓眾多人迴心轉意,繼續對其死心塌地追隨身後。
賈天梅相當激動,他一直對賈光的生父產生過很多疑問,當張錫乾死前對她說到那一日的事情並不是他所為之後,賈天梅十分傷心,甚至怒不可遏,從而因愛生恨,但她內心深處還保留一絲希望,希望張錫乾是為了那不值錢的麵子而騙的她。
今日,當墨均儀說出真相,她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並且笑的很燦爛:“張錫乾,我就知道你騙我!這麼些年,你騙得我好慘。你還說這不是你幹的,堂堂君子大丈夫,不也還是饞我的身子......哈哈哈哈,不過你還是露出了馬腳。”
又見賈天梅抬頭對著天空叫道:“光兒,你可是張錫乾的兒子,別再幹那些蠢事了,浮光算什麼......不過是過眼煙雲。母親原諒你,你也原諒母親好不好。”
賈天梅一邊開心的自喃自語,一邊手舞足蹈。
眾人也都沒想到張錫乾生前居然做過這等事,那種正人君子的形象瞬間產生些許裂隙,即便這樣又不能妨礙什麼,身後名隻是一堆爛泥。
溫渺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出現:“慢著,墨院長莫要冤枉好人,我從天機閣查到一份綏盛年間的文宗,從裏麵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溫渺拿著一份早年間有關無獄派的卷宗,來到墨均儀麵前,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諸位,我查了很久,一直都未找到有關張錫乾死亡的線索,其中相當困難,我以為不會再有結果了。直到我從父親的藏書中發現了這一本不起眼的書,是關於無獄派人物的記載,其中有一個很不起眼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從這個人的記載來看,很是符合當年所發生的事!”
這是一本《無獄派人物集》,其中有一小篇,章目叫做《穢》。
墨均儀接過書念道:“穢,無獄派外門弟子,父母不詳,師父不詳,樣貌不詳,無名無姓。亦不知哪年生人,籍貫何處,何時加入無獄派,武功高低如何。零州縣衙常稱其為一個單字穢,行事詭異莫測,寡言少語,麵帶魚皮麵具,晝伏夜出。曾三次挑戰張錫乾均遭拒絕,因錫乾不願與之言語,心中生恨,伏於張錫乾住處五日,終得良機,遂以毒入酒,至錫乾中毒癱臥在床。十年後,穢因行亂岷掘,民怨四起,終在零州被捕,放言張錫乾之故事,縣令不信,對其施以宮刑,?刖刑,剁手之刑。死前舌頭糜爛,恍惚間自稱於某一日行於封秦山間之時,宿醉未醒,至裕水畔一座茅屋,在屋中,見一膚白貌美之妙齡少女衣衫不整臥於榻上,一時情難自抑,遂行不恥之事。縣令亦不信,此案問訊錄未上報大理寺,後被文正公溫磁收錄於此。”
“你放屁!”賈天梅的身體劇烈顫抖,她破口大罵,容顏失措。
“我是不是放屁,賈天梅你可以自己看。”溫渺一臉無辜,將那一頁示於她麵前,並依次傳給月青鶩、皇甫恢雨、薛銀序等人確認。
“不可能,不是這樣的,”賈天梅奪過那本書,由於這本書中還夾雜著問訊錄的原文和零州縣令、溫磁二人的的印章,而溫磁的文筆向來嚴謹,她確定不是溫渺在作假。
範約聽完,搖了搖頭,但他早已等不及,向賈天梅問道:“原來你便是驅邪聖使的母親,他的武功可是你教的,那你可否有射金符解藥?”
賈天梅本不想理他,奈何她心中的怨氣正巧沒有地方發泄,故作柔態說道:“有啊,你且好生接著。”話音剛落,一枚梅花針脫手劃出。
範約開始一怔,看到那枚暗器後心中大驚,但為時已晚,躲閃不及,他搓起內力,隻好用手心去擋,但亂心梅花針的這股勁道暗藏賈天梅的深沉的怨氣,一時太過於強勁,範約慘叫一聲,手心被戳出一個洞。
範約捂住手,不敢上前再次自討苦吃。
賈天梅由喜轉怒,須臾之間,元氣大損,心神紛亂,方才動用真氣,身心頓時疲憊,容顏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我要殺了賈光!還有你們,誰能殺了我兒子。”賈天梅瘋一般扯著嗓子唿喊。
溫渺趁機來到賈天梅背後點住了她的要穴。
賈天梅原本瘋瘋癲癲的神態消失於無形,頓時眼神一翻,口吐鮮血,立即仰天撒手,停了唿吸。
賈天梅就這樣死了?眾人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
薛銀序心中也對她一陣唏噓。
這時一個女孩從航霆院的弟子中跳了出來,麵目生得極美,她一掌將溫渺推開,伸手在賈天梅的屍體上搜尋。
溫渺沒想到有人能夠這麼輕鬆推開他,一時間有些悵然,“航霆院弟子之中什麼時候出了一個絕世高手,竟然一直隱藏到現在?”
薛銀序感到背後有人在戳她的後背,她迴頭一看,竟是山如麵,原來她也穿著那身黑白陰陽的弟子服飾。
“山二師傅,你怎麼在這裏?”
山如麵並不能說話,小心指了指那個貌美矮個子女孩,表情又急又恨。
“你一直在跟著的那個人,你是說,她就是......溫荷華?”
山如麵立刻鬆了口氣,不斷點頭。
“可她原本是個小男孩的樣子……怎麼會變成一個女孩子?”
山如麵做了一個練功運氣的姿勢,薛銀序始終看不明白,她幹脆從懷裏拿出了一本經書,就是那本文歆師太留下的《落落經》,翻了幾頁,露出了幾個大字《長生訣》。
山如麵隻給薛銀序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上,薛銀序恍然大悟,“原來她練了天海潮生卷!”
山如麵連忙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示意她千萬要小聲點。薛銀序也學著她的樣子點頭示意。
然而溫荷華在賈天梅身上翻了個遍,什麼都沒找到,情急之下竟然將賈天梅幹淨的衣衫扯了下來。
眾人紛紛指責此人也太過於無禮,墨均儀很生氣,問她“姑娘你在找什麼,她身上有你的東西嗎?”
溫荷華沒有答話,依舊翻來覆去,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呆呆站在屍體旁邊。
墨均儀看著她的臉發呆,問道:“我好像沒見過你,你是誰?”
溫荷華雙眼一翻,抬起手掌真氣微吐,將墨均儀擊出十丈之外。
練修業見狀,挺著肚子上前就要去捉溫荷華,溫荷華根本不怕他,單手一提,將練修業整個人提溜在半空,並順手仍上了房頂。飛鷺提著刀想要給她點顏色看看,溫荷華卻不慌不忙,她覺得飛鷺的刀太慢了,剛閃身躲過第一刀,就輕鬆捏住了刀背,指尖輕劃而過,這把刀頓時斷成碎屑,如雨滴落。
見手中之刀爆裂成渣,飛鷺心急如焚,全然不顧自身安危,赤手空拳衝上前與之相搏。溫荷華豈會給她出招之機,且二人實力強弱,早在此前便已分曉。她的手掌陰柔至極,不知從何處尋得破綻,悄然貼於飛鷺胸前。飛鷺頓感前胸後背緊貼,仿若被一股奇異真氣貫穿,須臾間便纏繞全身,使其難以動彈。而那陰柔至極的手掌,猶如吸附住飛鷺身軀,恰似溫荷華的一個玩物,任其擺布。
這才是正宗的蛞蝓神功。
飛鷺體內有股粘稠的真氣,鬱結在胸中,她不斷幹嘔起來,可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如此三番便弄壞了喉嚨,竟咳出一灘黑血,溫荷華也倦了,隨手將她扔在遠處劉穆州等人的腳下。
山如麵連忙跑到飛鷺身旁,伸出手指封住了她的穴道,才令她停止了幹嘔。
一旁的劉穆州和林黃兮等人紛紛看傻了眼,沒想到航霆院的弟子當中竟然有如此武功超絕之人,更何況還是個孩子,屬實罕見。
但隻有薛銀序清楚,溫荷華本就是一個女子,並且是個手段高明,行事狠辣的女子,隻是表麵看起來溫和,不卑不亢,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
讓她沒預料到的是,溫荷華的武功因為得了幾本天海潮生卷中的兩本殘卷後,居然進步如此之快,令人咂舌。而且還治好了因為練功而埋下的病,完全恢複了女子之身,除了身體依然長不高。這即使是北聖都毫無辦法完成的事情,這本《天海潮生卷》也太過於神奇,如果全部練成,會有什麼樣的威力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