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一進(jìn)門，就注意到了老人。


    畢竟他是為此而來的。


    而原本，


    已經(jīng)垂死的老人，是沒有那麼多力氣和精神，和自己的家人一一道別的。


    但何博幫了他一把。


    也許是因為瀕死的緣故，


    老人的狀態(tài)，和常人已經(jīng)大為不同。


    在何博眼中，他看上去更加模糊，也更加清晰——


    模糊的是他的身軀，


    清晰的是疊加在他身軀上的，那半透明的“老人”。


    也許，那就是人的魂魄。


    而隨著魂魄逐漸脫離自己的軀體，老人的一生，也迅速的落入何博眼中。


    何博根本不需要問什麼話，隻需要看一眼魂魄，就能夠?qū)��?dāng)事人的一生看的明明白白。


    就像翻閱一本書。


    隻是比起名留青史的大人物，“老人”這本書讀起來平平無奇，在鬼神看來，他枯燥的經(jīng)曆，都寫不滿幾根竹簡。


    但老人並不如此覺得，


    他認(rèn)為自己這一生過的很圓滿。


    在亂世之中，能夠壽終正寢，而且兒孫圍繞，已經(jīng)是許多人享受不到的福氣了。


    他隻是在悲痛，


    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和家人道別。


    於是何博看到，老人的魂魄和他的身體躺在簡陋的床上，一同流淚。


    老人的身軀睜不開眼睛，


    魂魄卻渴望的看著何博。


    “你可以看到我？”何博指了指自己。


    老人的魂魄點(diǎn)了點(diǎn)頭。


    也許是還沒有完全脫離軀體的緣故，他的魂魄沒辦法說話，也沒辦法做出額外的動作。


    “想要和家裏人說些話嗎？”何博又問他。


    老人急切的點(diǎn)頭，半透明的臉上又流下淚，蠕動著嘴唇，說著“謝謝”。


    於是何博嚐試著用法術(shù)。


    他臨時應(yīng)老人的要求，也懶得為這道術(shù)法起名字了。


    反正隻要法條不見底，他想做什麼，他就能去做。


    隨後，


    莫名的力量讓老人的魂魄和軀體完全重疊起來，身軀中殘餘的一點(diǎn)活力，也被刺激起來。


    因此，


    老人做了自己人生中最後的一件事。


    “我要走了，不需要祭品，你們留著自己吃，我才高興。”


    老人逐一摸了摸子孫媳婦的臉，最後對何博的方向，喃喃說著，“有鬼神來接我了……”


    “你們不要再擔(dān)心我了……”


    他說完，頭就低了下去，沒有氣息了。


    兒子和媳婦終於不再抑製自己的哭聲。


    孫子孫女也開始哭。


    老人又站了起來，離開自己躺著的床。


    他的魂魄，


    已經(jīng)完全和自己的身軀沒有了聯(lián)係。


    他全然是個死人了。


    半透明的鬼魂站在屍體旁邊，虛弱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何博看著這真正的鬼魂，莫名感覺到，對方直愣愣的站在天地間，是存在不了多久的。


    “還要和孩子說什麼嗎？”


    老人低頭看了下自己的子女，神色動容，但最後還是道，“不勞煩鬼神了，我已經(jīng)很拖累他們了。”


    贍養(yǎng)一個老人，


    在這樣的時代，


    其實(shí)是頗為吃力的。


    現(xiàn)在他死了，


    他的兒孫就能多積攢些東西給自己用，


    這是一件好事。


    “那就請跟我走走吧。”


    何博對老人拱了拱手，帶著他穿出了牆壁。


    老人一遠(yuǎn)離自己的身體，魂魄便變得更加淒慘。


    之前是一陣風(fēng)，


    現(xiàn)在何博覺得他用一口氣，就能吹散老人了。


    “嗷嗚！”


    就在他們剛剛出門時，身後忽然出現(xiàn)一陣躁動。


    原來是等待在外麵的小狐貍終於苦盡甘來，發(fā)現(xiàn)那阻攔自己得到美味臘肉的簾子被人打開，隨後便興奮的支棱著自己的四隻爪子，攀爬著土牆，夠到了窗臺上，啃到了臘肉。


    它本是想叼著肉就跑，但掛臘肉的繩子很結(jié)實(shí)，它拽不動。


    於是小狐貍就地啃了起來，嘴巴咧的大大的，眼睛瞇瞇的，一副高興到?jīng)]邊的模樣。


    屋子裏的人還在哭，倒沒注意到自己為老父親準(zhǔn)備的豪華貢品，已經(jīng)被狐貍給偷吃了。


    何博隻能替小狐貍不好意思。


    畢竟他們之間，有過“一摸之緣”。


    何況當(dāng)著正主的麵吃他的貢品，這怎麼想都很尷尬。


    “我這就把它趕走。”


    老人以為狐貍是隨著何博而來的，便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既然這狐貍是貴神的，那吃兩口也沒事。”


    “被狐貍啃了，我那兒子應(yīng)該也不會把肉當(dāng)貢品了，留下來自己吃也好。”


    自己兒子的孝順，


    老人很清楚，


    即便死前留了話，但兒子的主意已定，他還是會做的。


    於是何博也不管那饞食的狐貍，攏著手和老人從平陽城內(nèi)，一路走到了漳水邊上。


    因為並非實(shí)體，所以他們走的很快。


    但老人的魂體，消散的也很快。


    他的麵目已經(jīng)有些看不清了。


    “我是漳水河伯。”


    何博指著河麵，正式介紹自己。


    老人有些疑惑他不是來接引自己進(jìn)入地下世界的鬼神。


    “不是土伯嗎？”


    “不是的。”何博指出，“現(xiàn)在還不是呢！”


    “原來不是土伯啊……”


    老人歎了口氣，“不過還是謝謝河伯您了。”


    他有些好奇，為什麼何博會來找自己。


    明明河伯和土伯是兩類鬼神，也沒聽說可以串門兼職的。


    “我是來感激你對漳水做出的貢獻(xiàn)的。”何博一臉嚴(yán)肅道。


    老人更是不解，“啊？我？”


    “是啊！”何博繼續(xù)嚴(yán)肅，“你多年在漳水邊上釣魚，雖然終生隻釣了一兩條，但喂飽的魚兒卻有一兩百之?dāng)?shù)，我作為漳水河伯，難道不能因此感激嗎？”


    老人害臊了。


    當(dāng)了一輩子釣魚佬沒啥收獲，結(jié)果死了還被鬼神取笑。


    真的還不如直接消散了。


    於是老人道，“會有土伯來接我嗎？”


    何博看著他，沒有說話。


    老人歎氣，“我知道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jīng)沒有形狀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沒有形狀的腳。


    半透明的魂體已經(jīng)消散了一半。


    “原來人死之後，也不是一定可以去另一方世界的啊。”


    還是說沒有提前和土伯打好關(guān)係，跟他單方麵聯(lián)係的河伯，沒有引渡鬼魂的權(quán)能，所以沒鬼神要的自己，隻能再“死”一遍了。


    “不過能夠見到鬼神，我還是很高興的。”


    “世間有多少人，能有我這樣的境遇呢？”


    老人看著漳水流過，又迴頭看了下自己家的方向，“我在人世沒有遺憾。”


    “多謝河伯陪我這段時間了。”


    何博看著老人突然一副“我完蛋了我說完遺言了”的表情，不由得撓了撓臉，“既然來到了漳水，還是先去我的府邸停留一段時間吧。”


    他也不敢把話說死，向老人許諾，隻要進(jìn)了自己的地盤，就能保全他的魂體，讓老人得以用另一種方式停留在世間。


    說到底，


    他還是在實(shí)驗自己的能力。


    來平陽的這個晚上，


    他的確見到了鬼魂的存在。


    但很可惜，也隻有鬼魂，並沒有所謂的“土伯”和其他鬼神。


    而鬼魂也無法長存世間，脫離身體一段時間後，就要消散。


    就像一柱香燃盡了，那一縷青煙也存在不了太久。


    不過好消息是，


    他的法術(shù)對鬼魂有效。


    何博能夠讓半離體的鬼魂暫時迴到自己的身體裏，並且因此激發(fā)最後的活力，形成“迴光返照”的效果。


    既然如此，


    那何博給自己搭建起來的“宮殿”，鬼魂又能否進(jìn)入呢？


    進(jìn)入之後，


    鬼魂能否不再被天地間那既定的法則消磨，得以長久留存呢？


    難得遇到老人這麼個很和善，因為活著沒有遺憾所以死了也很冷靜的鬼魂，何博很想多多實(shí)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