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迴古崟嗎?”葉城韻忽然問道。
閔禦看向葉城韻。
“我離開了那麼多年,為什麼會忽然出現(xiàn)在古崟周邊,你沒有想過嗎?”
葉城韻接著說道,她一改平日裏隨心恣意的神態(tài),十分認(rèn)真地同閔禦說道:“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迴去,隻是因為我母親的墓在古崟而已……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
葉城韻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吞了一口唾液,像是在壓抑著喉中愈加哽咽的感覺。她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動搖,不過隻是一瞬間。
“你又在騙我嗎?”閔禦說道。
葉城韻聽聞臉上微微動容,隨後將眼神緩緩移向一旁,眼眶逐漸紅潤,沒有迴答他的話。
閔禦沉下眸子,沒有迴答她,無言走了出去。
葉城韻等他離開屋子之後,擦了擦眼角的淚,若無其事地坐起來,臉上的悲悵在一瞬間消失。
她已經(jīng)料到了穀奉君沒有那麼容易被人打動,像他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怎麼可能會讓她因為看墓離開這裏去古崟——那不等於把他自己往火坑裏推麼。
然而,方才葉城韻所說的話也並不全是騙他的。
她的確是為了看母親的墓才迴到了古崟那個該死的地方。
但是如果事先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打死她也不會迴去。葉城韻重新躺迴到床上,將被子向上拽了拽,自被子上散發(fā)出閔禦身上的氣味,混著她自己身上的味道。
葉城韻不討厭這種氣味,但還是皺了皺鼻翼,心情煩躁地躺在床上用力地翻了幾下身,床板被她粗魯翻身的動作撞到,發(fā)出嘭嘭的響聲。
忽然不知何處傳出了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葉城韻猛然坐起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窗扇被風(fēng)吹得來迴搖擺,發(fā)出吱呀作響的聲音,葉城韻下床穿上了鞋,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隻見昨日那個遍體鱗傷的女人趴在地上,在她正上方的窗戶被風(fēng)吹得不斷關(guān)合,吱呀吱呀煩人得緊。
葉城韻過去將窗戶關(guān)上,隨後俯身將女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你怎麼來這裏了?”
女人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站起來,腐爛的雙腿與昨日相比並沒有明顯的好轉(zhuǎn),但臭味減淡了。
她的舌頭依舊沒有長出來,說話含混不清,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葉城韻,一臉惶恐:“啊……啊啊……”
“你想說什麼?”葉城韻說道,她向四周看去,看到了桌子上的紙筆,問女人說道,“會寫字嗎?”
女人點了點頭。
為了避免有人忽然進(jìn)來,葉城韻將房門朝內(nèi)鎖了起來,將窗戶也全部合上。
葉城韻扶著女人緩緩坐下,女人手法生疏地拿起筆來,將自己想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了出來,但是她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這麼些年,早已遺忘了一些文字,寫出來的文字?jǐn)鄶嗬m(xù)續(xù),有些語義不通。
但是葉城韻能夠大致了解她的意思。
她原先是穀奉君府中的一個丫鬟,名為櫈嫦。
因為長得有幾分姿色,也被穀奉君臨幸過,隨後變成了他隨身侍女之中的一個,但與他共度良宵也隻有那一夜。穀奉君的女人多得如同一片花海,而她隻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而已,很快就被穀奉君忘記了。
她還一日一日地做著自己份內(nèi)的事情,同其它的幾個隨身侍女一起安排著穀奉君的生活起居。
一天下午,穀奉君帶迴來一個男孩。男孩長得十分精致,隻不過臉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淤青。她看著那個少年,生著與穀奉君無異的紫眸,以為是穀奉君在民間散落的兒子。
但卻不然。
那男孩是個性格開朗的孩子,對於她們這些隨身侍女總是笑臉相迎,充滿靈氣的眼睛之中充滿了感激和對來日的憧憬。
而他作為一個從民間被帶迴來的孩子,卻出人意料地,很懂得待人接物的禮節(jié)。
侍女們在與這個孩子相處的時日中,逐漸喜歡上了這個長相頗為精致且總是笑臉盈盈的孩子。
連她在內(nèi),雖然她不知道這是哪個女人為穀奉君生下的孩子,但除了嫉妒那個能給穀奉君生下孩子的女人之外,對這個孩子如何也討厭不起來。
可這一切,等到穀奉君帶著那個男孩進(jìn)入屋中,連著七日沒有出來的時候,便煙消雲(yún)散了。
這些侍女們也這才知道,原來穀奉君帶迴來的並非他的兒子,而是他的新歡。
她至今還記得在那七日之後進(jìn)入屋中,所看到的情景。
渾身上下滿是吻痕和傷口的男孩躺在床上的一片淩亂之中,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先前的光澤和靈氣,一片荒無,恍如死物。地上滿是鮮血和破碎的瓷器,還有一些不明的液體。
她走入屋內(nèi),拿著掃帚一點一點的清掃地上的東西,佯裝沒有看到床上的孩子,可是在打掃的過程之中,她的眼睛卻一直不由自主地偷瞄著他,將地上的汙穢大致收拾幹淨(jìng)之後。
她將掃帚和簸箕放在一邊,開始收拾床上的一片狼藉。
本來按照順序是應(yīng)該先開始收拾床上的,但是她有些不想看到這個孩子,所以才將此放到了後麵。
她走到床邊,卻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依舊沒有起身的意思,她要整理床上的話就必然要讓他離開,否則沒有辦法打掃。
“您可以讓一下嗎?”她說道。
他恍若死物的眼睛看向她,支撐著麻木而虛弱的身體坐了起來。
在此期間,她看到了他腳下深深紮入皮肉的碎片,出於憐憫,她將他腳下的碎片逐一取了出來,然後尋了幾條繃帶將其纏縛起來。
以妖子的身體來說,腳下這點傷算不了什麼,她看了看他了無生意的臉。
往往一些難以啟齒的痛苦遭遇,會在瞬間改變一個人。
自那以後,她便很少再見到那個孩子笑臉盈盈、眼中充滿憧憬和希望的樣子了。
在穀奉君每夜的淩虐之下,他逐漸變得暴躁而易怒,時常對周邊竊竊私語的侍女們動輒打罵,而她們礙於穀奉君對他的寵愛,並不敢作任何反抗,但在背地裏卻時常嘲笑他是個隻會躲在男人胯下的孬種。
包括她在內(nèi)的幾個隨身侍女,商量好了輪流去打掃穀奉君和他在夜裏造出的一片狼藉。
或許是因為先前她給他包紮了雙腳的緣故,他從未將自己的怒火撒在她的身上,而其他的侍女不是被痛罵一通,就是身上受傷。
漸漸地,那些侍女便不願意再來了,一致強(qiáng)迫她去打掃他們每日完事的地方。
她雖然被他以禮相待,但他在她眼中隻不過是個身體骯髒無比的男寵罷了,就算表麵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心裏還是對他抱有憎惡的。
甚至在每次穀奉君來次找他的時候,她都會想,為什麼那裏麵的不是自己,而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去,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從一個男孩的樣子長成了一個少年。
“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xù)多久的。”一次她在屋中打掃的時候,他對她說道,“等我到了二十五歲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就會結(jié)束的。”
她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她一心愛著穀奉君,並不想理會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和她說這些。
地上的汙穢粘在地上,擦不起來,她用力地擦了幾下才將它擦起來。她不清楚自己這樣的日子要到何時,自己不能總是委曲求全,來打掃這種地方。於是打掃完了之後,她便去找其他的侍女理論。
“為什麼偏偏是我啊!你們不是不知道他們完事之後的屋子有多難打掃……”她將腹中積壓多年的牢騷全都倒了出來。
但她不知道在自己於那些侍女麵前傾訴的時候,他就站在不遠(yuǎn)處,她說的話,全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之後,穀奉君便將她抓了起來,命人拔去她的舌頭之後,便縫住了她的雙眼和嘴巴,用兩根粗硬的鐵錐將她的雙腿牢牢地釘在了地麵上,她根本沒有逃出去的機(jī)會。
她不知道自己因劇痛,趴在嘶吼了多久,隻知道他和穀奉君一直站在自己前麵,她從眼睛勉強(qiáng)睜開的一道血縫之中。
看到了那個少年臉上的表情,他在笑,而穀奉君則在他的頸後撫摸著,就像撫摸著一隻寵物般,對她痛苦的嘶叫置若罔聞。
他們在那裏看著,直到她再也喊不出聲音,沒有力氣再掙紮之後才離開。
這空曠的地牢之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味道,她雙腿被釘在地麵上,隻要微微一動便會產(chǎn)生一陣陣的劇痛,隻能勉強(qiáng)用手臂支撐著上身。
而令她更加難受的,是穀奉君為了那個男寵命人將她釘在這裏的事實。
自那以後,會有丫鬟定時過來給她送吃食和水,令她不必忍受饑渴,但被腿上傷口折磨的痛苦,令她晚上不能如願入睡,直到兩條腿麻痹之後,她的腿上的傷口漸漸流出膿水,甚至開始腐爛。
她吃下去的東西不能到另一個地方進(jìn)行排泄,長此以往,在她的身下堆積了許多。
起初還會有人來打掃,之後隨著她逐漸被外麵的人遺忘,便沒有人再願意去清理她身下的排泄物了。
而那個少年並沒有活多久。
在她被關(guān)進(jìn)那個地方飽受折磨的時候,曾經(jīng)聽到了一個來給她送飯的兩個丫鬟說,穀奉君身邊的那個男寵死了。
她被在囚禁這裏已經(jīng)有了六七個年月,算來,那個少年死去的年歲,剛好是二十五歲。
她現(xiàn)在才知道,他原來那時候說的那句話,是這個意思……
“……又或者,他是想等自己長大之後,就帶你離開這個地方呢。”葉城韻說道。
等櫈嫦用筆講述完自己的事情之後,已經(jīng)是三日之後。
這幾日閔禦一直沒有來她這裏,而櫈嫦也一直用自己生疏的字跡,斷斷續(xù)續(xù)地給她講述她過去所在這裏經(jīng)曆的事情。
櫈嫦的故事到這裏便結(jié)束了,之後便是她逃出來,遇到了葉城韻的事情。
葉城韻沉默良久,對櫈嫦徐徐說道:“他一開始,應(yīng)該是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