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後,雷霆乍起,須臾間便沿河直下數百裏,到了一處山坳間的峽穀,不過這處峽穀,可要比渡龍峽寬敞的多。
流水較為平緩,水上是扁舟一葉。
船棚之中的紫衣女子先是轉頭瞄了一眼,隨後才鑽出棚子,站在船尾處,冷眼望著劉暮舟。
“你倒是比虞丘寒多些男子氣概,說來真的會來。”
劉暮舟聞言,搖頭道:“我想問問前輩,最初的虞丘師叔在你心中也是如今這般模樣嗎?”
鄧紫蘇冷哼一聲:“知人知麵不知心!她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顧,那時我才看清他!少廢話,拿命來!”
劉暮舟一歎,輕聲道:“我師叔不是負心漢,你們的女兒也沒死,當年事另有隱情,師叔母待我細說!”
但都隻是隻是冷笑一聲:“花言巧語,你以為我會信你?”
話音剛落,紫氣橫生,兩側石壁之上有草木藤蔓如同飛矢般爆射而來。
無奈之下,劉暮舟隻能深吸一口氣,一身熾熱雷霆劍氣散發而出,下方水麵被驚起無數水珠,而飛來花草沾水之時便會觸碰雷霆化作飛灰。
劉暮舟未曾拔劍,而是以極快語速言道:“是那藍葵從中作梗,當年事你與師叔都被騙了,你的女兒真的活著,就……”
話未說完,鄧紫蘇猛然躍起,竟是無視雷霆,一個瞬身便到了劉暮舟麵前,冷冷一句:“是不是要告訴我,藍葵那個弟子藍采兒便是我的女兒?這種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到你這裏,竟然還想以此誆騙我?”
說罷,鄧紫蘇冷笑一聲,並指點在劉暮舟胸前,冷聲道:“我隻要跟他有關係的人死絕,給我女兒報仇!”
無奈,劉暮舟隻得化作一道雷霆後撤數百丈,而後握緊拳頭,以劍氣為真氣,遙遙望著鄧紫蘇。
“我沒必要騙你,不談什麼血脈,就隻是長相,你們母女便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你隻消見一麵,自然就清楚了。”
可此時此刻的鄧紫蘇,明顯是不會理會劉暮舟的。
紫衣女子猛然一抬手,峽穀兩便千萬枯草竟然如同飛劍一般,疾速襲來。
四品宗師對上金丹修士,劉暮舟本就難以招架,但他此時並不想求援,他不想傷虞丘寒已經對不起的人了。
可下一刻,一道清冷聲音憑空傳來。
“鄧紫蘇,你敢傷他,我必斬你!”
話音剛落,一陣霜風席卷整個峽穀,鍾離沁禦劍而來,與劉暮舟並肩站立,冷眼望著鄧紫蘇。
“當年害你之人你不去尋,害你骨肉分離三十年的人你也不去尋,害你夫君的人你更不去尋,反過來尋我男人不痛快?當我姓鍾離的好欺負嗎?”
鄧紫蘇見狀,瞇眼望向劉暮舟,臉上滿是嗤笑。
“不愧是背著一把劍的人,劍術不怎麼樣,哄其女人來,倒是一個比一個更強!”
即便是鍾離沁這樣的天之驕子,以凝神對金丹,一樣無力。
於是鍾離沁轉頭望向劉暮舟,冷聲道:“你非要如此是吧?那好,我與你一起死便是!哦,不止,還得拉上蘇丫頭。”
劉暮舟隻得以心聲言道:“黃芽兒劉末山,出手吧,但別傷她性命。”
話音剛落,兩道身影憑空出現,一左一右,明明沒有動手,但鄧紫蘇就是動不了。
紫衣女子望著水麵懸空站立的幾人,雙目之中滿是恨意,“還我女兒,還我女兒來!”
劉暮舟心中一歎,輕聲道:“沒把她怎麼樣吧?”
黃芽兒聞言,淡淡然搖頭:“少了一魂的二轉金丹,不是什麼……”
話未說完,劉末山卻突然皺起眉頭,沉聲道:“不對!”
而劉末山不對二字剛剛說出來,被定在半空中的鄧紫蘇居然強行衝破了定身術,氣息一路攀升到了九轉金丹!
劉末山與黃芽兒幾乎同時開口:“快走!”
鍾離沁則是轉頭看了劉暮舟一眼,他不準備走,鍾離沁也不打算走的。
而此時,劉暮舟張開了嘴,與另一道聲音同時說道:“沒事的。”
洛楠落在幾人身後,淡然道:“失心瘋犯了。”
鍾離沁聞言,不知為何,一下子想起了劉暮舟的宋伯。此時再看劉暮舟,發現他的的確確神色複雜。
鄧紫蘇突如其來的安靜,看得劉暮舟長歎了一聲。
他踏著虛空朝前走去,輕輕撥開黃芽兒與劉末山,幾步便到了蘇夢湫身邊。
劉末山與黃芽兒還想上前,但洛楠說了句:“她體內三魂,其中一道不是她自己的,方才我抽走了不屬於她的魂魄,這才是她原本該有的模樣。”
劉暮舟點頭道:“少了一魂人會慢慢變得糊塗,時間越久,糊塗的時間會越多,而清醒的時間,會越少。”
說罷,劉暮舟望向鄧紫蘇,輕聲道:“師叔母,我是蓋塵的弟子,師父說雖然虞丘師叔被他逐出師門了,但他還是我的師叔,不會變。你還記得虞丘寒嗎?”
鄧紫蘇靜靜望著劉暮舟,半晌未曾言語,沉默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那把劍,能給我看看嗎?”
劉暮舟二話不說便將風泉拔出,雙手遞給鄧紫蘇。
紫衣女子接過劍的時候,明顯雙手在顫抖。片刻之後,鄧紫蘇才問了句:“你說,他也被逐出師門了?他……怎麼從未跟我說過?”
劉暮舟點頭道:“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不喜歡你,但是因為師叔要去找你,師父才將他趕走的。”
鄧紫蘇顫抖著手臂撫摸著風泉,自嘲一笑:“因為我一開始就是看上虞丘寒的樓外樓身份的,蓋塵是什麼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在想什麼。他,不喜歡不真誠的人。”
劉暮舟歎了一口氣,呢喃道:“可師叔母也被逐出師門,為此還丟了一魂。想必那時候,想法已經變了吧?當年你與師叔相繼去往斜方山,藍葵算準了你丟失一魂後神智不清,而師叔又知道了某個秘密急於趕去山外山。這才使得,一個小小的離間之計,讓你們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藍采兒確確實實是你們的女兒,我親眼見過她的。”
鄧紫蘇聞言,深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手臂將風泉還給了劉暮舟。
“這把劍很挑人,它能認可你,真不容易。”
說著,她迴頭望向船艙,輕聲道:“那孩子沒事兒,放心吧。我清醒不了多久,你跟我來,有幾件事我要告訴你。”
鍾離沁皺了皺眉頭,但隻邁出一步,劉暮舟便迴頭望著她,微笑道:“別擔心,沒事的。”
鍾離沁搖頭道:“不是擔心不擔心的事情,你我一體,我要聽是什麼事情!”
一步邁出,鍾離沁對著鄧紫蘇重重抱拳:“前輩,從前他為我做的多,滅魔、鑄劍,樁樁件件都是他為我,以後我也想幫他做些什麼,望前輩成全。”
鄧紫蘇笑了笑,對著劉暮舟問道:“你信她嗎?”
劉暮舟聞言,笑著說道:“當然,我的事沒有她不能知道的。”
鍾離沁嗬嗬一聲,邁步到了劉暮舟身邊。
鄧紫蘇也是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跟來吧。”
此時劉暮舟以心聲言道:“煩勞右護法把那丫頭帶迴去吧,大護法暗中留下就行,不必擔心。”
黃芽兒皺了皺眉頭,以心聲問道:“怎麼被你抽走魂魄之後,反而成了九轉金丹?”
洛楠聞言,歎道:“抽走了左右她的那道魂之後,她的意識就能完全自己做主了。她現在是燃燒壽元,至多能這麼維持一刻,之後清醒的次數會越來越少,除非去青崖山拿迴她的魂。但我覺得……那一魂恐怕早就被碾碎了。”
黃芽兒聞言,也是一歎,而後邁步去往船篷,抱起了蘇夢湫。
“那我跟大師兄先走了,你千萬看好了,我們這公子,有時候腦子有病。”
黃芽兒是真想不通,那個鄧紫蘇什麼地方值得劉暮舟去信?
兩人前腳剛剛離開,洛楠猛的一瞇眼,但很快就笑了起來。
答應了有些事不多管閑事,那就不管,聽咱家公子命令便是了。
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傳音劉暮舟:“於漕確實去過龍背山,是要買宋青麟他爹獻給宋青麟龍背山那東西,我要是記得不錯,那應該是你爹娘從龍宮洞天拚命搶出來的東西吧?”
劉暮舟未曾答複,洛楠便繼續說道:“至於當年是誰把鍾離沁要到琴瑟湖的消息告訴神水國皇室的,打聽到了,但聯係不到一塊兒去。至於當年懸賞令,青玄閣又不會泄露他們雇主的身份。隻不過,你記得那個假道士麼?他可是神水國皇後的師父,也是當年你在羅家店打死的妖道的師父。”
此時劉暮舟才答複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是那個道士告訴神水國皇室鍾離沁的事情,但道士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無處可查,對嗎?”
但洛楠笑了笑,又說道:“還有一件事,那個道士去過龍背山,買了一樣大雷音寺的法器。”
遠處山林之中,劉暮舟眉頭一皺,“大雷音寺的法器?從龍背山買的?當年九先生都翻臉了,他們還敢暗中聯係?”
而此時,鄧紫蘇說道:“秦若白找我來的,方才他還問了我一件事,就是青崖山主過年前後胸前有無一朵紅花。的確有,當年虞丘寒登山求婚,也看見了那朵紅花。”
鍾離沁深吸了一口氣,呢喃道:“看來過年後我南下之前,要去找一找鍾離鳳臺了。”
劉暮舟則是笑道:“攪屎棍,哪裏都有。”
但話鋒一轉,劉暮舟像是想起了什麼,趕忙問道:“前輩說是秦若白找你來的?”
鄧紫蘇點了點頭:“正是!”
劉暮舟眉頭一皺,“他到底想幹什麼?”
鄧紫蘇笑道:“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方才那位前輩出手幫我,我才有機會如此清楚的與你們交談。作為過來了,奉勸一句,無論何時都要互相信任,不信任別人就會有可乘之機。先前告訴你們的事情,僅僅是我的猜測而已,你們還要一一去驗證。另外……另外我還有一事相求,將來再見采兒,能否……能否讓她來看看我?我……不是有意弄丟她的。”
劉暮舟聞言,重重抱拳:“放心,我定尋到師姐來看你。另外……如若師叔母不嫌棄,可以暫時留在渡龍山,起碼也有個照應。”
鄧紫蘇笑道:“我答應的呀,但糊塗的我,難說了。”
說著,她轉頭看向鍾離沁,微笑道:“我要像你一樣勇敢,該多好。”
話音剛落,鄧紫蘇突然停下了步子,雙目也變得渾濁,隻抬頭看了一眼天幕,突然間開口:“哎呀,孩子餓了,孩子……”
紫衣女子大步往北走去,鍾離沁則是看了一眼劉暮舟,詢問道:“宋伯從前也這樣嗎?”
劉暮舟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宋伯糊塗的時候很安靜,要麼就一個人不知去哪了,要麼就捧著書,嘴裏念叨著先生說的對。”
想到此處,劉暮舟呢喃一句:“我讀書認字,其實都是跟著糊塗宋伯的。”
鍾離沁點了點頭,呢喃道:“若真是她說的那樣,當年虞丘寒是發現了什麼才去的山外山,問劍在明,暗地裏還要做些事情。而我山外山的細作,是知道了他要幹什麼,才設計讓我山外山人死在虞丘寒劍下,虞丘寒最終死在我爹劍下。可是……什麼修為才能有如此手段?山外山如今修為最高,便是我爹了。我爹不可能……”
鍾離沁越說越急,劉暮舟趕忙拉住她的手,輕聲道:“別著急,不會是老丈人,那等純粹浩然劍意,若不是心中浩然的人,不可能練出來的。”
……
黃昏,晚霞如火,明日可行千裏。
還有幾日便是楊文婚期,離得遠,故而便在貢春國成親了。
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在晚霞之下登山,路過載溪峰時,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這兩年忙碌,沒去照看孟去景,昨日登山一看,卻發現山中早已無人。
離霞近處,一道白衣負手而立。
楊文恭恭敬敬抱拳:“師父找我?”
秦若白轉過頭,笑著招手:“上來說話。”
待楊文走上前,秦若白便伸手按住楊文肩膀,問道:“將來若有一日你來執掌浠水山,你想讓浠水山變成一個怎麼樣的山門?”
楊文眨了眨眼,撇嘴道:“師父,你又套我話?”
秦若白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想什麼呢?問你什麼答什麼。”
楊文這才幹笑一聲,言道:“現在就挺好的,為什麼要變呢?”
但秦若白卻搖了搖頭,迴頭望著自山巔而下的溪流,呢喃道:“你若執掌一座山門,要使其光明磊落,人要自知,莫要聽信讒言。有時候有些歪理,我們說信就信了,等到迴過神時,晚了。文兒,你要記著,一個有人情的天下,得是強者率先擎天。弱者看在眼中,豈有不幫忙的道理?我跟你說過我的爹娘嗎?”
楊文覺得師父有些奇怪,過幾日他都要成親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搖了搖頭後,便聽秦若白說道:“我爹娘都是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卻敢無視萬軍鐵蹄。在鐵蹄之下,他們是弱者,但在百姓之中,他們是強者。”
三百餘年前,西南有兩國交戰,大國兵強馬壯,過一城屠一城。小國到最後,隻有京城一處尚存。而有對夫婦,皆是國子監祭酒。
國滅之時,為夫為父者率先出城,理若不通,死則死矣。
為妻為母者其後出城,女祭酒站立城頭之下,漠視大國鐵蹄。
那對夫婦死後,鐵騎破城,未屠一人。
秦若白笑著將山主令牌遞給楊文,而後輕聲道:“寄存在你這裏,成家之後也要好好做人,若做不好,我會收迴令牌。若做的好,將來你執掌浠水山,要讓這座浠水山變成一座可為弱者撐傘的仙家宗門!”
正因為這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我們更要去保護弱者!
孟兄稍後,我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