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飛雪連天。
蘇夢湫與往常一樣,卯時便到了,隻不過現(xiàn)如今水缸是沒有了,倒是院中有個蓮池。
劉暮舟則是坐在本就不裝門板的大堂之中,麵前是個三尺長的四方桌子,當(dāng)間兒掏空,剛剛好放得下一個鐵鑄圓炭盆。本地給此物起名火桌子。
煤炭邊靠著個裝七分滿水、約莫三寸長的鵝頸黑陶罐兒,待水沸之後投入茶葉,煮個十幾二十息便能倒入茶盅,然後再添涼水。
蘇夢湫走上前,見這玩意兒稀奇,便問道:“師父。你打哪兒弄來這麼個東西?”
劉暮舟笑道:“昨日迴來時路過集市,看見有賣的,便買了。當(dāng)年宋伯早晨喝茶就沒有這玩意兒,都是在門口生一堆火,湊活一下!
或許宋伯也想不到,我現(xiàn)在什麼都有了。
蘇夢湫望著火桌子看了片刻,而後搖頭道:“稀奇玩意兒,我先去填坑兒了,用不了百八十年,再有一年我就能填完!
劉暮舟卻笑著說道:“今日就不必了,待會兒帶你去南峽鎮(zhèn)接親,完事兒去魏東家吃喜酒。把你師娘之前給你置辦的新衣裳穿著,人家成親,你穿白衣不好看。”
蘇夢湫哦了一聲,轉(zhuǎn)身而已,便換上了一身與劉暮舟同色的青衣。
隻不過,蘇夢湫指了指自己的劍,詢問道:“我不想放下劍,怎麼辦?”
劉暮舟笑道:“就是讓你背劍去的,這是跟魏東討的紅繩兒,綁在你劍柄上!
蘇夢湫趕忙摘下玄鐵劍,幾下就綁好了繩子,隨後笑著說道:“我還沒看過別人成親呢,咱們啥時候去啊?”
劉暮舟喝了一口茶,輕聲道:“待會兒,有人叫咱們!
話音剛落,便聽見外麵有人大喊:“劉暮舟,幫忙裝船了!
劉暮舟聞言,答複了一聲,隨後便衝著蘇夢湫笑道:“走著!
蘇夢湫使勁兒一點頭,跟著劉暮舟便往出走。
她邊走還邊問:“師父,裝船是什麼?”
往碼頭去的路上,劉暮舟解釋道:“就是往船上貼紅花喜字,南峽鎮(zhèn)與北峽鎮(zhèn)的嫁娶,大多不用花轎,因為太遠(yuǎn)了,所以是用船的。要是窮一點兒的,就包四條船,富貴些的,十二條啊,二十四三十六,都有。今天十二條船,咱們跟新郎官一塊兒,乘頭船。”
蘇夢湫長長哦了一聲,突然眨了眨眼,問道:“那師父娶師娘要多少條船?”
劉暮舟聞言一樂,說了四個字:“多多益善!
說話時,已經(jīng)到了碼頭。
天色尚未放亮,大家夥兒都舉著火把,魏東穿著一身大紅衣裳,笑得合不攏嘴。
有人瞧見了劉暮舟,還問道:“劉暮舟,你怎麼帶個姑娘來了?這你什麼人?還背著劍呢?”
劉暮舟還沒答話呢,魏東便解釋道:“那是他的徒弟,我讓帶來的。沒瞧見我沒找小姑娘帶著柴刀壓船嗎?就讓劉暮舟的徒弟背劍壓船了!
劉暮舟笑了笑,又跟蘇夢湫說道:“傳說以前這蛟河有河妖,每逢嫁娶,都要鬧潮把船掀翻。後來有仙人指點,讓未出閣的姑娘帶著主家自己撚的紅繩纏住剪子啊、柴刀之類的利器壓船,河妖就不敢鬧了!
這種鄉(xiāng)俗,蘇夢湫還是第一次聽說呢,覺得甚是新奇。
此時有人提著竹籃子,在給眾人分發(fā)熱騰騰的肉包子。
有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站在碼頭上喊道:“諸位,抓緊吃兩口,裝好船之後便出發(fā),巳時三刻新娘子可是要進(jìn)門的,可不敢耽誤了時辰。頭船的記著,新娘子辰時三刻麵向東南梳頭,大家夥兒的,吉利話都說著啊!”
話音剛落,便有人齊聲大喊:“好嘞!”
劉暮舟抓了一把喜字,以此往船篷兩側(cè)去貼。剛剛貼完便聽見魏東喊著:“行了行了,快走,那邊要辰時初刻出門的。”
劉暮舟點了點頭,喊了一聲蘇夢湫,兩人便上了頭船。
此刻頭船上,除了船夫與個老嬤嬤外,就是魏東與劉暮舟師徒了。
約莫辰時初刻天才會亮,此時行船,隻能靠船夫的經(jīng)驗了。
直到船進(jìn)來渡龍峽,魏東才長舒一口氣,順流而下,時間足夠了。
輕鬆了幾分,他便轉(zhuǎn)頭望向劉暮舟,問道:“迴鄉(xiāng)之後,走過這條路嗎?”
劉暮舟笑著搖頭:“沾你的光,這是第一次。”
此時蘇夢湫往前湊了湊,詢問道:“師父,你小時候也要這麼早跑船嗎?”
劉暮舟聞言,點了點頭:“是啊,我比別人都早些,因為我力氣小,總是被人追上嫌我擋道,我就隻能走早些,迴晚些!
這條五十裏長的水路,哪裏有凸起的石頭,哪裏最深,劉暮舟最清楚不過了。
約莫過去兩刻,蘇夢湫突然指著上方說道:“師父,那是欲來橋。”
劉暮舟抬頭望去,笑道:“這名字取的!
東山山雨亭,西山風(fēng)滿樓,中間是欲來橋。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還真是都被葉仙城用上了。
但劉暮舟知道,這座橋,其實也是斬龍橋。
為什麼讓鍾離沁煉化那把劍之後再拿來掛在橋下?歸根結(jié)底是老王八蛋對青瑤的防備,他怕萬一有什麼差池劉暮舟不忍下手。所以劉暮舟是渡龍人,一旦龍不聽話了,鍾離沁便是斬龍人。
但劉暮舟很早就跟青瑤說清楚了,其實也就說了四個字,不必理會。
可是魏東抬頭看了半晌,丁點兒沒瞧見。
“你說這上麵建了一座橋嗎?我來來往往好多次,怎麼都沒看見?”
劉暮舟一樂:“你當(dāng)然看不見了!
魏東一愣,而後恍然大悟,無奈笑道:“明白了!
隻不過魏東又是突然一歎:“後悔小時候騎狗了,成親時果然下雪,這可咋辦。
劉暮舟聞言一樂,沒好氣道:“不想下雪?你早說不就行了,待會兒就不下了!
劉暮舟是喜歡下雪的,壓根兒就沒想到幫忙驅(qū)散風(fēng)雪。
結(jié)果過了沒多久,果真就不下了,連一邊的老嬤嬤都稱讚道:“這孩子,神了!”
可魏東卻望著劉暮舟,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到這個程度,吃了很多苦吧?”
劉暮舟打趣道:“隨便摘一樣放你身上,你三息都扛不住。”
魏東嘴角一扯,“這就有點兒言過其實了吧?”
劉暮舟眨了眨眼,開玩笑似的說道:“肚子被戳了個窟窿,腸子掉地上再撿起來塞迴去,你試試?”
魏東皺著臉,沒好氣道:“你這說的,以後鹵煮我都吃不下去了。”
他自然是不信的,即便神仙能把腸子塞迴去,可那得多疼啊?
過了沒多久,卯時末刻了,船終於停在了南峽鎮(zhèn)碼頭。
蘇夢湫眨了眨眼,心說就在這兒等著嗎?結(jié)果後邊船上有人已經(jīng)丟出一船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起來了。
炮聲過後,嗩吶聲接著便響了起來。
此時鎮(zhèn)子裏也突然響起炮仗聲音,蘇夢湫正想瞧瞧呢,卻被劉暮舟拉著下了船。
“新娘子來了,你屬相犯衝,不能看!
劉暮舟屬龍,蘇夢湫小劉暮舟七歲,屬鼠的。
蘇夢湫隻能閉上眼睛,她隻聽見一陣吹吹打打,人聲嘈雜了起來,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劉暮舟說可以睜眼了。
她睜開眼,再一看,新娘子已經(jīng)進(jìn)了船篷,送親的人也在陸續(xù)上船。
此時她才明白,為什麼來的時候後麵的船除了拉嗩吶客的都是空的。
而就在此時,天邊第一縷日光灑落人間。
蛟河兩岸鋪著厚厚的雪,在驕陽映照之下,金光燦燦。
迴去的路就比較辛苦了,因為是逆流,不一會兒的功夫便聽見船夫開始喘粗氣。
蘇夢湫皺了皺眉頭,因為她想到了自己的師父比自己還小的時候,就要拉著比人還重的貨物吃力北返。
於是蘇夢湫走上前,輕輕挽住了劉暮舟的胳膊。
劉暮舟轉(zhuǎn)過身,疑惑道:“怎麼啦?”
蘇夢湫使勁兒搖頭:“沒事,就想這樣。”
船到了渡龍峽中,老嬤嬤突然說道:“到時候了,快快快,麵向東南!
老嬤嬤開始給新娘子梳頭,後方吹嗩吶的也停了,所有人一起高喊:“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劉暮舟笑了笑,真希望這些鄉(xiāng)俗一直都在。
與此同時,一艘自北邊而來的飛舟即將過北峽鎮(zhèn)。
呂玥往渡龍山方向看了一眼,而後言道:“山有大陣,咱們不能在山上飛過去,得繞道。”
杜湘兒聞言,一皺眉頭,冷笑道:“好大的譜兒,那我走水路總行吧?”
呂玥散開神識沿著蛟河一探,而後搖頭道:“有娶親船隊,我們繞路又能耽擱……”
話未說完,便聽見杜湘兒冷冷一句:“我知道有娶親船隊,我也說了,走水路。”
呂玥麵沉似水,卻也沒辦法,隻得降下飛舟,順流而下。
這趟跟隨杜湘兒返鄉(xiāng),當(dāng)然不是呂玥願意的,她是真的沒辦法。若是不來,某些事情便會被師門知道,那巢燕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其實岸上還有外鄉(xiāng)人,一個穿著錦繡黑衣,頭戴白玉冠。另一個穿黑色僧袍,麵色冷漠。
錦衣青年遠(yuǎn)遠(yuǎn)瞅了一眼順流而下的飛舟,忍不住咋舌:“道衍,你說這人怎麼這麼討厭?人家成親呢,她不知道嗎?”
和尚撚著佛珠,淡然道:“一看就是故意的!
趙典嘴角一挑,笑道:“那豈不是就有好戲看了?”
也是此時,有個穿著鐵鞋背著箱籠的年輕人到了渡龍客棧。
走進(jìn)客棧,陸虛穀露出個燦爛笑容,詢問道:“請問劉暮舟的家是在這裏嗎?”
青瑤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陸虛穀,直到看見那雙鐵鞋才明白,於是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是,不過我家主人幫忙迎親去了,想必待會兒就會自峽穀上來!
正說著呢,一艘小舟從客棧前方劃過。
青瑤皺了皺眉頭,卻聽見河上有個淡漠聲音言道:“停下,橫舟!
青瑤見狀,剛要出去,卻聽見葉仙城傳音:“你做什麼?先別管,公子自會處置。”
青瑤隻得皺起眉頭,帶著記憶的轉(zhuǎn)世身,用了九年,也不過凝神巔峰而已,哪兒來的臉皮與膽子橫在河上擋路的?今日你杜湘兒要是敢為難,我當(dāng)河斃你,又有何妨?
此時此刻,一艘自東邊兒而來的渡船,終於是落在了神水國渡口。
宋青麟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櫻桃,快走,我找他算賬去!”
在宋橋牌位迴到祠堂那一刻,宋青麟便察覺到了,劉暮舟與他的因果羈絆,被斬的幹幹淨(jìng)淨(jìng)。
此刻宋青麟心中罵罵咧咧:“我欠債的人都沒說話呢,誰讓你自作主張平賬的?當(dāng)本少爺是擺設(shè)嗎?”
反觀北歸船隊,也快到渡龍峽口了。
船夫擦了擦眼睛,突然間皺起眉頭,罵道:“誰家不長眼的,怎麼把船橫在河上?”
罵了一句後,船夫便高喊道:“娶親的船要過,煩勞讓讓!
魏東也鑽出船篷,往遠(yuǎn)處看了看,而後皺眉道:“不是都跟裏正報備了嗎?怎麼還有……”
話未說完,隻見劉暮舟一步走到船頭,瞇眼道:“衝我來的!
蘇夢湫皺著眉頭上前,沉聲道:“師父,這人忒沒眼力見兒了!
很快,頭船距離那艘飛舟,不過三丈遠(yuǎn)了?尚≈蹤M在河上,船實在是過不去,船夫隻能將船停下,衝著前方喊道:“兩位姑娘,你們是外鄉(xiāng)人吧?我們是娶親的船,很快就過去了,煩勞讓讓,莫要耽誤了時辰!
魏東則是望著劉暮舟,沉聲道:“什麼事?需不需要喊人?”
劉暮舟擺了擺手,而後望著那個許久不見的熟人,輕聲道:“什麼意思?”
呂玥將頭轉(zhuǎn)去一邊,她都不好意思麵對劉暮舟。
杜湘兒身著仙氣飄飄的白裙,手持一柄青玉如意,看了劉暮舟一眼,而後露出個懶洋洋的表情。
“龍背山一別,也九年了,都說你如今是個小白臉兒,今日一看,還真是。”
劉暮舟瞇著眼望去,沉聲道:“你想怎樣?”
哪成想杜湘兒突然冷笑一聲,朝著船隊大喊一聲:“南峽鎮(zhèn)姓杜的,我杜湘兒要說不準(zhǔn)嫁,我看誰敢嫁!”
緊接著便是心聲了。
“你劉暮舟當(dāng)俠客時威風(fēng)的緊,好端端一件事,隻要碰上你就沒個圓滿的。我知道你想要安寧,今日你在這眾人麵前出手,我看你如何安寧!劉暮舟,你別忘了你的修行之路是誰指點的!做人總要懂點兒知恩圖報!
此話一處,後方瞬間嘩然。
“杜湘兒?是那個跟宋青麟一塊兒修仙去的杜湘兒?”
就連新娘子也突然開口,聲音發(fā)顫:“東哥,若是……若是小姐阻攔,那咱們今日……”
魏東一臉焦急,但劉暮舟卻輕聲言道:“沒事。”
劉暮舟在想自己做的哪些事觸了她杜湘兒的利益?
見劉暮舟不說話,杜湘兒便笑盈盈言道:“你們要是讓那師徒二人下船,我倒是可以讓路!
蘇夢湫一皺眉頭,沉聲道:“欺人太甚!”
但此時,蘇夢湫突然感覺到,身後的劍在緩慢出鞘。
杜湘兒依舊笑盈盈的,你劉暮舟今日出手,日後休想安寧!
而劉暮舟,此時深吸了一口氣,罵罵咧咧道:“藍(lán)葵,老子慣你的毛。俊
聽到藍(lán)葵二字,杜湘兒當(dāng)即一怔,緊接著便感受到了一股子雷霆氣息。
可就在此時,一道儒衫青年踏空而來,懸立劉暮舟前方。
“滾!”
二話不說,先一個滾字。
話說出口,竟然變成一個金光燦燦的文字朝著飛舟砸去。
杜湘兒冷笑一聲,一步邁出,手持玉如意輕輕一劃,便將文字擊破。
“宋青麟,讀書也能讀出修為來?我還真是見識了!
宋青麟撇嘴道:“你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麻溜兒滾開,人家不樂意搭理你,你真當(dāng)他一劍砍不死你呢?”
杜湘兒瞇著眼,周身靈氣炸裂,竟然在一瞬間成了觀景修士。她將身形拔高舒丈,那雙眼睛往下望去,就像在看螻蟻一般。
“就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