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滿潭下夜還缺,向陽峰頭風向月。
北上萬裏,群山中有個向陽峰,年年正月此峰雪融便是春來。山下有一石槽,略大些的石槽,大約縱橫各三丈。年年雪融成水積於此處卻又填不滿,故而被人起名未滿。石槽未滿,也映不出夜月。
本地有句俗語,叫下雪溫、消雪冷。
故而向陽峰雪融之時,寒風向月,凍死個人。
故而不知打哪兒來了個八流詩人,往石壁上刻了這麼一句。
好在山上眷侶皆神仙,倒不至於抱團取暖。
雖說不冷,但鍾離沁還是很煩躁。
她望著天上半圓不圓的月亮,沒好氣道:“這段靈佑好大的架子,黃昏咱們就到了,這都快四更天了吧?”
劉暮舟聞言一樂:“人家是太子嘛!再說咱們架子也不小嘍,裴邟那家夥傳信到了好幾日,咱們不也才動身?”
說起這個,劉暮舟便湊到鍾離沁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他咋個還跟綠襖結對出遊了?沒被坑夠怎麼著?”
鍾離沁白了劉暮舟一眼,“別亂點鴛鴦譜,之前姑姑迴山外山奔喪,跟我娘還聊這個來著。表哥雖然有點兒混不吝,說是在外麵沾花惹草的,其實也就是弄了個壞名聲,他去青樓的次數,或許還沒你多。”
這話說的,劉暮舟如墜冰窟。
他趕忙豎起三指,“天地良心,我紅袖坊都沒進去過啊!你不能冤枉好人啊!”
鍾離沁嘁了一聲,往掌心哈了一口氣,而後輕聲道:“表哥應該是喜歡徐酒兒,反正我姑姑是看著像。”
劉暮舟哦了一聲,點頭道:“徐酒兒……比綠襖強多了。落英山這位綠襖仙子,雖然算計一般,可胃口賊大。上次就憋著一口吃個大胖子,結果險些被噎死了。”
話鋒一轉,劉暮舟又道:“不過也情有可原,誰會嫌棄自己家生意太小?”
鍾離沁嗬嗬一笑:“劉公子是在跟我炫耀認識的仙子多?改明兒我也多認識幾個年輕俊傑?那話怎麼說來著,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
話未說完,劉暮舟已經抱起拳頭,哭喪著臉嘟囔:“姑奶奶,咱學點兒好成不?”
鍾離沁嘴角抽搐,剛要罵人,卻見一艘飛舟疾速駛來。
她便隻剮了劉暮舟一眼,心說你給我等著,說我不學好?你抽煙喝酒是我教的啊?
緊接著,飛舟落地。
段靈佑身著錦繡黑衣,跳下飛舟大步朝著劉暮舟二人走來,離著十幾丈便抱拳說道:“哎呀!國事繁忙,路上耽擱了些,讓二位久等,實在是抱歉。”
這假惺惺模樣,鍾離沁看見就煩,於是二話不說便禦劍而起,到雲海看月亮去了。
先前在北峽鎮能忍,因為那是某人的家鄉,當然要和和氣氣的。
現如今又是江湖路,懶得憋屈自己。
劉暮舟則是打量了一番段靈佑,又看了一眼其身後的薑小寒。
薑小寒可說了這段靈佑不少好話,那就忍一忍吧。
於是劉暮舟微微抱拳迴了一禮,隨後才說道:“煉氣士可以不睡覺的。”
可段靈佑卻還是一臉愧疚,仍舊抱拳,歎道:“當年劉兄救了神水國,今日又是我約劉兄的,結果讓二位等到夤夜,我實在……”
薑小寒心中一歎,不明白段靈佑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好好說話不行嗎?公子已經不太樂意了。
劉暮舟是不太樂意了,等都是小事情,可你說要見一麵,我來了,你卻假惺惺不止。明明是故意晚來,還如此惺惺作態,那就很無趣了。
於是乎,劉暮舟放下手臂,淡淡然開口:“我有個好脾氣,你故意晚來試我,我無所謂。但你要還是這模樣,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此話一出,段靈佑深吸了一口氣,也挺直了腰桿子,神態與方才截然不同。
“這些年所見煉氣士,都是高高在上,看我們這些凡人與螻蟻無異,我又怎麼知道你的鼻孔朝向?”
劉暮舟微微一瞇眼,呦嗬?惺惺作態完了,又跟我擺架子了?
劉暮舟摘下酒葫蘆微微抿了一口酒,笑盈盈道:“最後一次機會,能聊便聊,不能聊就滾。我來這裏不是衝你,是給小寒姑娘麵子。”
薑小寒微微一怔,心說公子怎麼突然提起這個?她還從未跟段靈佑說起此事呢。
隻不過,段靈佑明顯對這個消息不感到意外,反而轉過頭故作詫異,詢問道:“小寒,你跟劉公子認識?”
薑小寒隻得點頭,輕聲答複:“算年份,是十年前了,舊青木國朱草郡,我與劉公子打過交道。不說,是覺得沒必要說,畢竟不是多深的交情。”
段靈佑這才緩緩轉頭望向劉暮舟,重重抱拳:“說起來我能坐上太子這個位置,還要多虧劉兄當年在琴瑟湖救下鍾離仙子。或許你覺得我是擺譜兒,但我覺得,出售渡龍山於你、給你劃了一塊兒飛地建造坊市、給你渡口四成分紅,已經算是報答了當年恩情了。”
劉暮舟聞言一樂,你要這麼說哈,那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
他豎起一根手指頭,指向天幕,笑道:“就算你們還了我救神水國的因果,但你們還沒消她滅你神水國之心呀!你不會把這兩件事,當成一迴事兒了吧?對我們來說可以是一迴事,對你們來說,最好是兩迴事。”
段靈佑聞言,眉頭微微一皺,但很快就又舒展開來。
可是段靈佑還沒言語呢,便聽見劉暮舟淡淡然一句:“求人就要有個求人的樣子,小寒姑娘說你還是不錯的,但我今日一見,大失所望啊!”
話音剛落,一道雷霆拔地而起,直往天幕。
段靈佑猛的皺起眉頭,沉聲道:“就這麼走了?”
薑小寒無奈道:“殿下,他說了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卻說起了別的。”
此時此刻,薑小寒極其無奈,她怎麼都沒想到,簡簡單單報個拳,先說事兒,後求人幫忙而已,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子?
她忍不住說道:“殿下,我的話可能不好聽,但事實就是如此,求人要有求人模樣。此刻並非身處廟堂,以誠為本便是,為何要多此一舉呢?”
本就是個直人,卻偏偏要在這裏賣直,真是畫蛇添足。
段靈佑望著天幕苦澀一笑,呢喃道:“罷了,咱們加快速度,二次登門再賠罪吧。”
他本來是想以晚到來試一試劉暮舟性情,當時打住,也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可他偏偏又要試試劉暮舟是不是個喜歡被奉承的人,即便劉暮舟已經不不爽了,但還是給了他一次機會。可人家都說了最後一次,他還是沒提到事兒,而是轉去說了別的。
而北去的兩道劍光之中,鍾離沁好奇問道:“對待尋常人,你不是挺有耐心的麼?怎麼對他就沒耐心了?你也看人下菜碟兒啊?隻看表麵,人家就是遲到了一會兒,卻還是恭恭敬敬的,沒毛病呀?”
劉暮舟搖頭道:“要說看人下菜碟,也算吧。神水國滅之前,他們跟渡龍山打交道的日子多著呢,我要是和和氣氣跟他談事兒了,將來他跟渡龍山打交道就會貼著我們的底線行事。再者說,我得告訴他一個道理,我跟他沒交情,所以他求人辦事,就要有個求人辦事兒的樣子。出了他神水國朝堂,可沒人慣著他。”
頓了頓,劉暮舟又道:“還有,他鐵定查了薑小寒,也知道當年朱草郡之事的大概,那就必然知道我認識薑小寒。我若是不點破,他始終會耿耿於懷。所以薑小寒……看人還是差點兒,隻今夜一麵,我就知道段靈佑可不是她說的那個樣子,這位太子,心思還是很重的。”
鍾離沁揉了揉眉心,嘀咕道:“會不會之前的段靈佑就跟薑小寒說的一樣,可等段靈佑當了太子獨攬朝政後,人就變了?話本跟戲文之中不常說,權力會讓人麵目全非麼?”
劉暮舟咧嘴一笑:“也分人,趙典就絕對不會。”
鍾離沁一愣:“你啥時候跟趙典這麼好了?還會替他說話了?”
劉暮舟轉過頭看向鍾離沁,一臉認真道:“其實趙典……隻能算絕情,不能算壞。當了皇帝,無非也就更絕情些而已。而且這個情字,不是親情友情愛情,是共情。我想他趙典呀,這一輩子很難做到與人共情的。”
他絕不會在意被他破城之後的城中百姓在想什麼,因為慈不掌兵。
頓了頓,劉暮舟輕聲道:“段靈佑還會找來的,咱們還是趕在午時之前到琴瑟湖吧。”
鍾離沁眨了眨眼,輕聲詢問:“賈如道已是觀景,你打算如何?”
劉暮舟咧嘴一笑:“我的雷池,妖魔、惡人、邪祟,反倒好殺。越惡越邪越妖越魔,殺起來越容易。”
要不然就不會有人賭咒發誓,說什麼天打五雷轟了。
哪成想鍾離沁輕飄飄一句:“金丹呢?”
劉暮舟聞言,幹笑一聲:“當然還是會壓製的,隻不過……十斤棉花揉成一團,跟百斤棉花揉成一團,兩迴事呀!”
十斤棉花揉成一團或許能塞進口袋裏,一百斤試試?
若是觀景修士,雷池之中一升一降還能接近些。若是金丹……十丈高的巨人即便是坐下來,也比常人搭著梯子高呀!
鍾離沁嘴角微微一挑,而後以左拳碰右掌。
“到時候讓你見識見識本姑娘南下這趟的收獲!”
劉暮舟咽下一口唾沫,試探問道:“現在?”
鍾離沁眉頭一挑,“六神皆有主!”
劉暮舟倒吸一口涼氣,尋常煉氣士的凝神隻有三重境界,但鍾離沁這種凝神修為有六衝境界,六神有主是最高。
他看了一眼鍾離沁,問道:“那就是說,你的諸景之神,能直接化為金丹嗎?”
鍾離沁卻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迴頭閉關看嘛!”
月黑風高,兩劍疾馳。
而此時的一艘神水國官船之上,中年道人以心聲對皇後言道:“太子去見了劉暮舟,看樣子,是不歡而散。”
皇後瞇眼一笑:“熱臉貼冷屁股,自找不痛快。但不要緊,他又不是奔著段靈佑而來,琴瑟湖之中,他們還會再見的。”
……
琴瑟湖裏生意最好的客棧,便是那座今必客棧了。
一男一女先後走進客棧,先要了兩間房,之後便在前麵爭吵了起來。
女的沒好氣道:“人家兩人住一間,礙著你什麼事兒?就訂一間!”
男的破口大罵:“去你娘的,那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他們還沒成親呢!”
女的冷笑一聲:“你還真有意思,貼著別的黃花閨女將人往客棧帶的時候,你怎麼不這樣?”
男的語噎片刻,而後言道:“那不行,那是我妹妹,要讓我舅舅曉得我知道卻沒管,不剝我一層皮就怪了!”
眼見兩人吵的不可開交,一邊的夥計遞過去一句:“二位都不是差錢的主兒,不然你們先掏兩間屋子的錢,你們的同伴來了,讓人自己決定怎麼住?”
一番吵鬧,使得一樓坐著吃飯喝酒的人盡數投來目光。
其中有個清瘦道人,隻看了一眼,隨後飲酒而已。
爭吵不下,最終還是決定先留兩間屋子,隨後到時候讓來的人自己決定怎麼住。
兩人罵罵咧咧的往樓上去,眼瞅著兩人都上去了,樓下還是能聽到二人爭吵聲。
故而有人笑著說道:“這倆小情侶,都是煉氣士還都這麼大脾氣。日子可長著呢,這可咋個過呀?”
而此時樓上,裴邟扯了扯衣領子,一臉嫌棄。心說這什麼破衣裳?領子這麼緊?跟蹤人而已,還他娘得改頭換麵?
今日的裴邟,沒穿他那鬆鬆垮垮的衣裳,更沒背劍。綠襖也破天荒的沒穿綠衣,而是穿著一身粉色襦裙。兩人也都用了五品易容符,生怕被人看出原本模樣。
扯開了衣領子,裴邟以心聲言道:“希望如你所說,是混淆視聽而不是打草驚蛇,這賊道士小心著呢。”
綠襖伸出一根手指頭抹過桌臺,見並無灰塵之後,才轉身坐在了椅子上。
她以心聲答複:“跟了他這麼久,你便是有你爹給你的符籙,也難保他沒發現。所以不隻是混淆視聽,也是試探試探他,看他是否發現我們了。”
說罷,綠襖嫌棄道:“裴少宗主,你這麼多年怎麼闖蕩江湖的?就一點兒腦子都沒有嗎?”
裴邟嘴角抽搐,嗬嗬一笑後還以顏色。
“總比有些人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卻險些賠了自己又賠了宗門的好吧?”
綠襖眉頭一皺:“裴邟,你會不會說話?”
裴邟嘁了一聲:“咱倆都是敗家子兒,半斤八兩。你非要比個誰不那麼敗家,那就來呀,互相傷害!”
綠襖氣的唿吸急促,竟然有人說她是敗家子?還是個真正的敗家子說的!
而此時,一樓喝完酒的道士,也緩步往客棧之外走去。
沿著主街走了沒多久便是湖邊,遠望湖上樓穿,道士心中冷笑一聲,而後罵道:“蠢貨,飯都喂進嘴裏了還能被人掏出來!”
他轉頭往客棧方向掃了一眼,又罵道:“也是蠢貨,算計多年,連個賣花福地都拿不下來,還讓人欺負的封山不出。怪不得這麼多年了,你們這些蠻子一事無成!”
說罷,他一步邁出,頃刻間便落在樓船之中。
而主街之上,有個拄著拐杖晃晃悠悠的老者,剛剛進入今必客棧。
老者心湖之中,有清冷女聲傳來。
“他好像說你是蠢貨?”
老人瞧著七老八十的,心聲卻很年輕:“蠢?論這個我真比不過他,我都不明白那家夥上次為什麼放了他,明明動動手指頭就能弄死這個三姓家奴的。”
清冷女生言道:“你說他呀?跟著李乘風日子太長,也學的婦人之仁,覺得不能讓後輩太舒坦,得留下一些他自認為不算棘手的事情給後輩解決,這便是他們所謂的,讓後輩成長。”
老人交錢之後便被帶著上樓,但心聲是大笑著的。
“前輩你還是第一次背後說別人不好呢。”
那聲音隻是言道:“我也就是暫時無法凝聚肉身,否則無論如何也要錘他一頓!”
這老人,自然是從西邊兒趕來的許臨安了。
“你們到底啥關係啊?好好好,不問,待我幫你重塑肉身之後,你說到做到,不對我八荒修士出手就行了。”
那道清冷聲音隻是說了句:“兩座天下真正融合,也是需要時間的,也是因為融合需要時間,所以你們那邊的修士想要不被這邊的半數天道壓製,隻能另辟戰場。當年能開數座戰場是因為當年大家都很強,而你們現如今能開辟的戰場,也就是用那火焰養了數千年的積雷原了,也隻能是搬來李乘風那座火行炎宮為根腳,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燧火宮。但行宮落下,是需要燧火宮的母火牽引的,可那火焰,早被劉暮舟收走了。”
許臨安一愣:“所以呀,兩方天地已經近在咫尺,開戰之前,我要收迴母火的。”
但那女子卻道:“火焰已經成為他的真氣,可不是煉化成真氣的,而是他自身真氣吃了火焰。這次你肯定拿不迴,隻能布下先手,等候將近兩年再去收取火焰,到那時候,就由不得他給不給了。”
許臨安苦笑道:“所以前輩得告訴我,要怎麼做呀!”
女子聲音依舊清冷,但許臨安明顯聽到女子淡淡然一笑。
“他不是想殺那個牆頭草麼?讓他殺便是了,先看一場好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