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風京城有曾一一座大宅子曾被劍氣壓成紙片,後來有人在那處宅子之上重新搭建了草廬。過去了好幾年,草廬依舊,但從來沒人敢在這空地之上亂搭亂建。
原因其實簡單,因為這塊兒地的主人,叫做蘇靖。
玄風的崛起,幾乎是踩在那個人的肩膀上的。
而如今,他要死了。
短短幾年而已,蘇靖就像是透支了數百年的生命,此刻他獨坐茅廬前方,石桌一側靠著一根拐杖,東風過境吹的白發貼在臉頰他也無動於衷。
道衍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雙手合十,呢喃道:“彌陀佛。”
蘇靖聞言,微微一笑,而後抬起幹枯手臂對著道衍招手:“來來來。”
道衍一邊點頭一邊朝前走去,等他走近之後,蘇靖這才費力睜大了眼睛,笑著望向道衍:“原來是道衍和尚,你來我這裏,是趙典已然起事了嗎?”
道衍點頭道:“殿下一人一馬,已經上路了。”
蘇靖笑道:“一人一馬?他倒是少年心性不改呀!”
可說著,他又一歎:“道衍啊,在你看來,提前起事做這個短命皇帝,劃算嗎?”
在趙典武道修為逐漸恢複甚至以極快速度拔高時,就注定他隻能是個短命皇帝。這一點,沒人比蘇靖更清楚。
道衍沉默片刻,答複道:“國師,人固有一死的,用十四年拚出一個千秋萬代的宏偉基業,沒什麼劃不來的。況且我始終相信,一個大一統的瀛洲會是太平盛世,這也是殿下最終的追求。”
可此時,蘇靖笑盈盈問道:“他求一個宏圖偉業太平盛世,你道衍所求呢?”
道衍從來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於是斬釘截鐵道:“我求名。”
他求一個讓天下人皆知的名聲,無關於大雷音寺的名聲。
蘇靖又問:“這幾年曾經追隨趙典的有功將士被打壓,有當今太子的關係,但更多是你的手筆吧?十二衛大將軍之中,因為幫趙典說話被迫害的就有七位,那都是在軍中振臂一唿便有百萬將士唿應的人物。”
道衍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是我。”
蘇靖長歎了一聲,抓住拐杖費力起身,而後呢喃道:“大將軍於生被貶臨海是朝廷的意思,但留在京城的妻兒受辱,是你的意思吧?”
道衍絲毫不遮掩,當即點頭道:“不止於生,還有平南侯、定軍侯之流,他們被貶,家中變故皆是我一手策劃。但此事,殿下一概不知。”
蘇靖緩緩抬起眼皮,詢問道:“一個名聲,真就這麼大誘惑?難不成日後名動天下的是妖僧名號,也無所謂?”
道衍笑道:“無所謂,未傷功臣家眷性命,道衍已經很克製了。國師自千軍萬馬之中而來,百年光陰,總不會覺得這些也是錯吧?”
蘇靖搖了搖頭,笑道:“既然如此,我不會相助。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我為何不會相助吧?”
道衍點頭道:“知道,因為道衍手段卑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蘇靖轉過頭,“那你還來?”
而此時,道衍輕聲言道:“臘月在神水國,殿下與劉暮舟又打了一架,慘敗。但劉暮舟說,蘇靖之謀可以繼續。”
此話一出,蘇靖原本渾濁的雙目突然有了些光彩,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劉暮舟,會答應幫趙典?”
道衍一笑:“我也沒想到,但最重要的是,殿下說他登基之日便會立下三道遺囑。”
這倒是勾起了蘇靖的好奇心,於是蘇靖問道:“哪三道?”
道衍深吸一口氣,走到蘇靖身前,沉聲道:“第一道,罪己詔。第二道,或將他分屍棄於曾經與日後所屠城池、或將他挫骨揚灰於星宿海,骨灰隨著江河而下融入大地之中,那些恨他入骨之人,吃地裏長出來的麥子便算是報仇了。但其實,殿下是不願讓劉暮舟幫了忙還反倒損了道心。第三道則是,托孤。”
蘇靖知道話還沒完,故而靜靜等候。
果然,道衍笑道:“殿下如此,我亦如此。天下一統之後,我便北上參戰,死則死矣。至於是非功過,交由後人評說即可。”
蘇靖拄著拐杖,獨自往前走了幾步,而後呢喃:“妖僧。”
道衍笑道:“在。”
蘇靖長歎一聲,呢喃道:“扶我上城樓。”
二月初二這日,民間說是龍抬頭、蛇出洞。
而玄風王朝,垂垂老矣的國師蘇靖,拄著拐杖,登上了城樓。
他隻擺了一把太師椅,端坐之後,便向南方望去,不準城門再關。
這一坐,便是七日。
太子趙樂就在城中遙遙望著城樓七日,今天他終於忍不住了。
他咬著牙,怒道:“何人為本宮捉拿逆賊蘇靖?莫供奉?”
後方有個中年人,雙手攏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趙樂猛的轉頭,卻見身後十數位觀景供奉竟然無一人動身。
趙樂氣的手臂顫抖:“這些年本宮可曾虧待於你們?不動是吧?好!凡俗王朝內部爭鬥,煉氣士不得插手。你們不動,我還要數百萬大軍!”
結果此時,有人高喊:“報!”
趙樂一皺眉頭,沉聲道:“說!”
小校滿頭汗水,沉聲道:“戾王出遊江郡時,江南大營便有半數大軍近百戰船追隨,短短七日,東進十四萬裏,沿途三百餘城皆城門大開……無一人抵抗。其沿途收攏大軍已近百萬,距離京城已……已不足三萬裏!”
趙樂聞言,連退好幾步,足足過了十幾個唿吸,這才望向城樓。
沿途城池本該設防的,就是他……他上城樓,不準關閉城門……便引得搖擺之人,盡數倒向了趙典!
此時此刻,趙樂再不想對身邊這些人多說什麼,隻是踉踉蹌蹌往城樓而去。
沒過多久便登上了城樓,他抬頭望著高處獨坐且已經撐不了幾日的蘇靖,連喊三聲:“國師!國師!國師!”
蘇靖緩緩低頭,白發隨風飄揚。
“太子有話要問?”
趙樂咬著牙,沉聲問道:“我雖無戰功,但治國有方,玄風王朝在我手中井井有條,我哪點比不上老四?他噬殺殘暴,任用外戚,使我玄風像被獨孤家操縱一般。我雖然也曾借昆吾洲勢力上臺,這幾年來我親賢臣遠小人,吏治澄清天下太平,我哪兒點比不上老四?為何……如此背刺於我?”
蘇靖深吸了一口氣,坐著抱拳:“若在二十年前,太子的確可以做個明君英主,但如今不成。大世之爭,開拓才是求存,守成便是待亡。而太子你,隻適合做個守成之君。”
但趙樂微微一瞇眼,而後沉聲道:“我就不信他真敢殺兄弒父!”
與此同時,皇宮深處,病入膏肓的玄風皇帝躺在榻上,皇後端著一碗湯藥,可死活喂不到皇帝嘴裏去。
皇帝那雙眼睛瞪得銅鈴一般,皇後當即明白,於是自己喝下了一口藥,隨後言道:“陛下,我要害你,何須下毒?你別忘了我也是個煉氣士。我知道,你苦我獨孤家久矣,可事實呢?逍遙自在的煉氣士,誰又看得上你這把冰冷椅子?當年是你逼我挺著大肚子去的龍宮洞天,裏麵變數巨大,我可曾跟你抱怨一句?我與誰都沒說過,甚至老四都不知道,當年若非劉暮舟的娘親生產完後拖著瀕死身子幫我,我與我兒一屍兩命,二十四年前便交代在龍宮洞天了。後來是你見老四拜真罡山主為師,想要利用真罡山製衡獨孤家與國師,這才立的老四為太子。”
皇帝失語已久,今日卻猛的蹦出一句:“毒婦!”
皇後卻隻是一笑:“我兒不爭,我便不爭,畢竟當年與你相遇,感情都是真的,做不了假。你的疑心,我也可以忍受。但我兒要爭,誰也攔不住。這些年你暗地裏幫著老大培植的煉氣士,這次出不來的。縱使獨孤家敗落,我那侄兒侄女們,也比你花錢請來的那些靠得住。”
皇帝一個後仰倒在榻上,仿佛認命了一般,說話也順溜了許多。
“我……命不久矣,皇帝讓老四做,求你……求你讓他善待他的兄弟們,骨肉至親啊!”
皇後苦澀一笑:“你的兒子什麼脾氣你不知道?不攔自然無事,大軍開來,誰攔誰死!”
頓了頓,皇後又道:“你走之後,我不久便跟去。我兒誌向遠大,這短短十四年,國師不做他的絆腳石,你我也不要做。我臨死之前,見一見兒媳即可。說句你不愛聽的,國師一死,除了趙典,誰鎮得住這些驕兵悍將?”
皇帝已然閉上眼睛,認命了一般,呢喃道:“坐上這把椅子,人是會……變的。”
皇後微笑道:“陛下,不在乎的人,不會變。”
喂不進去,她便也不喂了。
可才剛剛一轉頭,便瞧見皇帝嘴角有鮮血溢出。
瀛洲最大王朝的皇帝,不願再多撐幾日,竟然咬舌自盡了。
皇後張了張嘴,呢喃道:“到最後,你都不願給孩子留個好名聲。”
此時此刻,數百戰船結對東進,最前方的船頭之上,有一青年披黑甲跨赤馬,站立於最前方。
一人起事,至今短短七日,身後大軍已然有了百萬之眾。
時至今日,趙典終於明白了當年國師背刺落井下石的用意了。
國師所求,不是一個真正的仰頭衝殺的趙典,而是跌落穀底再爬起之後依舊會仰頭衝殺,但偶爾也會低一低頭的趙典。
趙典望著東北方向,呢喃道:“國師一定要等等我。”
……
轉瞬之間,二月已然過半。
玄風王朝遊江之變被青玄閣以壓箱底的手段在極短時間內傳遍瀛洲各大小渡口。
自然也包括慢悠悠趕到玉帶山渡口的劉暮舟鍾離沁。
尚未走到湖邊,鍾離沁便遞去剛剛買來的見聞,並說道:“你預想在四月前後趙典起兵,但比擬推測的提前了兩個月啊!”
劉暮舟大概翻看一眼,而後深吸一口氣,笑道:“好一個一人起事!論王霸之氣,還得是他趙典!這一點,我是真的比不過。”
劉暮舟的雷霆也霸道,但從不主動讓人覺得高高在上。
隻不過,劉暮舟又長歎了一聲:“待他的征討檄文一出,瀛洲又要開始動蕩了。先是西域、而後中南,最後西南正南。瀛洲大小王朝,若不稱臣,必然滅亡啊!”
打仗必會死人,生靈塗炭,在所難免了。
鍾離沁輕輕攬住劉暮舟的胳膊,聲音溫柔:“幫他,是幫未來的瀛洲的,別總將因果往自己身上攬。”
一統之戰打下來,亡魂百萬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他劉暮舟對死去之人耿耿於懷,那再如何強大的心境也抵不住的!
劉暮舟聞言,呢喃道:“真希望我歸來之前,戰端未開。”
鍾離沁自然知道劉暮舟所謂的戰端,並非趙典的滅國之戰。
故而鍾離沁輕聲答複:“即便是開了戰端,以你我修為,暫時沒有上戰場的份兒,即便我結成金丹,也還是一樣。”
這倒是實話,這麼多年所聽到的蛛絲馬跡,劉暮舟也算對戰場有了一些了解。青天重歸一處之後,短時間內能進那處戰場的,也就百餘人。
想到此處,劉暮舟便不再提起此事,畢竟是要分開了。
兩人並肩走到停船處,一下子就想到當年拉一趟人那叫一個漫天要價啊!
劉暮舟以為還跟當年一樣,便走上前問道:“去渡口,多少錢?”
三百兩五百兩,劉暮舟都做好準備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其中一個船夫起來,笑著說道:“不要錢的。”
劉暮舟一愣:“不要錢?我上次來還跟我獅子大開口呢?”
方才站起來的那個人笑著說道:“那你上次肯定是四年前來的,先上船吧,邊走邊給你們解釋,我到點兒了,得往渡口方向走了。”
鍾離沁拉著劉暮舟往前,笑道:“興許是有什麼變化呢。”
兩人上船之後,船夫便驅動小船向半空而去。此時他才說道:“是有變化,四年前我們東家買下了船,船不租,給我們按月開工錢,規定的拉人免費。你們瞧見沒有,那便五條,渡口還有五條,每隔兩刻就要有一條船動身,空船也得走。”
鍾離沁有些好奇,於是問道:“那你們東家拿什麼賺錢?”
船夫聞言,笑道:“東家在渡口有許多鋪子,還幫玉帶山做了很多生意,他不差錢。而且我們東家雖然年紀輕輕的,姐弟倆人卻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像我們這些,全是帶著孩子來這有神仙的地方治病的,東家見我們可憐,便收留了我們。鋪子裏做事的,都是聾啞殘疾。”
劉暮舟聞言,點頭道:“那還真是個好人。”
船夫哈哈一笑:“我家東家說了,十年前遇到兩個人幫了他,那個人讓他多行好事。”
鍾離沁眨了眨眼,望向劉暮舟:“這麼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