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yún)澈執(zhí)杯的手停在半空,他盯著沈知凝的那雙眼睛似乎包含了很多情緒。
鎏金蟠龍紋酒盞映著宴席燭火明明滅滅,有一種瑰異的光彩。
“小侯爺打了勝仗迴來,我自是該敬您一杯...”
沈知凝藏在藕粉襦裙下的手指正欲去接那杯酒,忽見一道緋色官服衣袖從旁截過。
“她身子弱,不宜飲酒。”
裴之將冷玉似的指節(jié)搭在杯沿,鴉青色的鶴氅垂落時帶起清冽鬆香。
他眼也不眨,徑直接過沈知凝手中酒盞,“這杯,我代敬。”
滿堂珠翠都凝了唿吸。
蕭貴妃指尖的鎏金護甲碰在案幾上,發(fā)出清脆聲響。
席間幾位貴女麵麵相覷——誰不知裴家這位大公子最是克己複禮,平日連女兒家的手帕都要避著走。
沈知凝怔怔望著那截皓白手腕。
前日寒疾發(fā)作時,正是這雙手將湯藥遞到她唇邊。
當時裴之立在茜紗窗外,隔著雕花木欞說“把窗關(guān)嚴”,自己卻站在料峭寒風裏等了半個時辰。
“裴大人倒是憐香惜玉。”
宇文昭明黛眉微挑,燭火在她鬢邊七寶步搖上炸開細碎星子,晃得沈知凝眼前發(fā)花。
她自是認得這位朝堂中頗得聖心的新秀,隻不過...
前些日子宮中還有傳言說,裴大人要與許學士的獨女定親了,怎麼今日在席間,她瞧著這男人對自己表妹倒是比對未婚妻要親昵許多。
莫非...宇文昭明心中忽然有一個大膽的念頭湧現(xiàn)出來。
她嬌笑出聲,目光卻毫不避諱地掃過裴之身側(cè)一襲白裙的許清荷,“聽聞裴大人尚未婚配?”
“本郡主瞧著,許姑娘倒是和大人有幾分相配。”
燭火在裴之鴉青色的鶴氅上投下細密金紋。
他垂眸飲盡杯中清酒時喉結(jié)微動,連眼尾那顆朱砂痣在光影裏也洇開淡淡胭色。
許清荷攥著繡帕的手指微微發(fā)白,她分明看到裴之的指尖在接過酒盞時,輕輕擦過了沈知凝的腕間。
如此親密的舉動,他與自己從未有過。
“郡主多言了。”裴之握著空杯的指節(jié)驀地收緊,“身為臣子,定是要以江山社稷,輔佐君王為重,兒女情長的私事還是日後再議。”
沈知凝側(cè)首看過去,男人的喉結(jié)在玉色脖頸間輕輕滾動,唇色也被酒液染得瀲灩,偏生眉目仍似終年覆雪的寒山。
“玄機說的是。”
許清荷突然出聲,細軟嗓音裏倒也沒見得委屈。
她不動聲色地看了過去,“清荷多謝郡主殿下的好意,隻是我與玄機一致認為還是以江山社稷為重,婚約之事兩家長輩早有定論。”
席間眾人本來還在猜測裴大人是不是和許姑娘並無傳說中的曖昧關(guān)係,如今許清荷一發(fā)聲,雖然話說的有幾分引人猜測,卻是坐實了她與男人的婚約。
殿內(nèi)一時間傳來竊竊私語。
“原是這樣,那本郡主就等著喝大人與許姑娘的喜酒了。”
宇文昭明擊掌而笑。
許清荷卻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偷偷瞥了身側(cè)的男人一眼,僅是看到那張精致的側(cè)顏時,她的臉頰就已經(jīng)漫上一片緋紅。
“夜裏風大,你今日穿的又單薄,如今這慶功宴也參加了,是該迴府喝藥了。”
裴之將空盞倒扣在案,轉(zhuǎn)頭對沈知凝說話時,腰間禁步都不曾晃動分毫。
眾人這才注意到少女蒼白的臉色,唇上胭脂原是遮掩病容的。
“裴大人。”
顧雲(yún)澈終於開口,卻是對著他身側(cè)的沈知凝說話:“沈姑娘既是因為來參加這慶功宴身體不適,那就是我的問題...至於其他事,那便不必再勞煩大人了,本世子親自將她送迴裴府便是。”
“裴府的事,用不著小侯爺費心。”
裴之聲音浸著冰碴。
“顧小侯爺。”
他突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青玉案上發(fā)出叮當聲響。
“家妹體弱,容裴某先行告退。”
沈知凝被他拽的踉蹌了一下,但眼下這種情況,逃離宴席確實是她的最佳選擇。
燭火映在少女蒼白的臉上,喉間突然湧上的癢意讓她偏頭掩唇輕咳了幾聲。
顧雲(yún)澈正欲開口,卻見男人已經(jīng)帶著少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重重地將酒杯放在了桌上,身側(cè)的宇文昭明原本還嗓音如蜜的撒嬌邀請少年去自己宮內(nèi)賞畫。
見他心情不佳,便也噤了聲。
席間忽起細碎議論。
戶部侍郎家的三小姐用團扇掩唇,輕聲道:“不是說裴府的大公子最是清冷麼?怎麼如今看起來倒是對那位表姑娘格外照顧?”
話音未落就被兄長瞪視,原是看見小侯爺蹙起的劍眉。
“雲(yún)澈哥哥...要不我們明日去騎馬吧?”
宇文昭明笑吟吟地挽住他的手臂,“前幾日聖上才送了我一匹良駒,倒和你的那匹汗血寶馬有幾分相似。”
她原本以為顧雲(yún)澈會同意自己的請求,但沒想到他隻是匆忙撇開她的手臂。
連一句迴應都沒有。
宇文昭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金絲牡丹紋廣袖滑落時露出腕間的九轉(zhuǎn)玲瓏鐲。
她望著顧雲(yún)澈疾步追出去的背影,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備轎,本郡主要迴含光殿。”
三彩琉璃盞被她拂落在地時,驚得席間樂師錯撥了弦。
此刻遊廊外正是風雨欲來。
沈知凝腕骨被裴之攥得生疼,腰間禁步撞在朱漆廊柱上發(fā)出細碎玉鳴聲。
廊下宮燈被夜風掀起流蘇穗子,顧雲(yún)澈追到月洞門時,正見裴之拉著少女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沈知凝!”
顧雲(yún)澈扣住車轅的指節(jié)泛白,“你對我當真就沒有其他要說的了嗎?你可知邊關(guān)數(shù)月....”
沈知凝仰頭望見顧雲(yún)澈追來時被風吹散的墨發(fā),恍惚想起前世他策馬踏碎邊關(guān)霜雪的模樣——也是這樣固執(zhí)的眉眼,連大氅結(jié)冰都不肯後退半步。
裴之橫身擋在兩人之間。
地麵上,是三道截然不同的身影糾纏在一起。
他冷冷開口。
“顧小侯爺請自重!”男人輕輕撫著指間的玉扳指,麵對這位從戰(zhàn)場上廝殺迴來的少年,沒有半分退縮,“這是裴府家事。”
顧雲(yún)澈的話音戛然而止,麵對這位風姿綽約的權(quán)臣,他又將即將說出口的話咽了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