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看到的,且一直在執著的,隻是這所謂的「無煙煤」,而那個人看到的,則是這整個天下!所有的百姓!或者說,他利用了一種人性的規則。”
這一點,道衍和尚這幾天也算是悟了過來。
隻不過朱棣跟他不一樣,平日裏要麼就是在校場練兵、練騎射,要麼就是在自己王府之中,對於最基礎的百姓,自然便忽略了。
如今才來得及細細一看。
永樂大帝的嗅覺,自然並非常人所能比的,這一聽一看,便也乍然明白過來:
“所謂的廉價布料、無煙煤……亦或是其他任何一種東西,本就不可能是所有人都最缺少的。”
“所以才有了從古至今產生的交換、買賣。”
“通過交換、買賣,每個人得到自己最需要的東西,這本來就是不需要去管的一件事情!所以應天府那邊唯一管了的,就是這其中可能產生的巧取豪奪。”
“如此下來……”
“好處,自然而然地就分發到了百姓手裏。”
朱棣麵上露出一種恍然之色,其中還帶著歎服、乃至於一種後知後覺的驚懼!
街上傳來的熙攘嘈雜聲音不絕於耳。
有小攤販吆喝自家貨物的聲音,有客人與賣家之間討價還價的聲音,有熟人相見打招唿、聊八卦的聲音,有小孩子嬉鬧的聲音……
是蕓蕓眾生。
是天下百態。
而今年的一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欣欣向榮。
他是天家子孫,北平百姓亦是他的臣民,他本該理所應當地為此而感到高興和欣慰。
然……這是出自那個人之手,這也代表了朱允熥那黃口小兒的位置將會坐得越發穩固……
想到這些,朱棣便感覺一顆心髒上仿佛墜了一塊萬鈞巨石一般,胸口悶悶的,堵得慌。
思索間。
一旁的丘福顯然也明白了過來,拍了拍腦袋道:“我明白了!好像還真是這樣!”
“這種情況……就類似於賑災,常日裏大明哪裏發了大旱、發了洪水的,朝廷就得發錢發糧去賑災,隻是這種情況往往都要層層盤剝,最後從朝廷發下去的錢糧,實際上樣沒多少能真的到百姓手裏。”
“但這一次,朝廷卻先後通過那些廉價布料、無煙煤的手段,讓這筆「賑災款」真落到了百姓手裏去了!”丘福站在窗口,一邊瞪著眼睛朝窗戶下麵瞅,一邊不敢置信地道。
身後的道衍和尚點頭道:“這迴你說對了,跟賑災差不多,而且還是以克扣最小的方式賑災,其中唯一存在的隱患也就是地方官員和當地煤運司的錦衣衛相互勾連,而這……還被那個人提前震懾了一番。”
道衍和尚話音剛剛落下。
坐在另一邊的徐妙雲便接話道:“甚至……還不止於此!”
她這話,又讓丘福抓瞎了:“不止於此?還有啥?”和朱棣、徐妙雲、道衍和尚一起待在這包廂裏,他內心不斷有草泥馬奔騰而過:怎麼人人都看得出問題,就俺老丘兩眼一抹黑?
好在,徐妙雲倒是也不賣關子,直接道:
“方才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這個臨時法案,一樣能對無煙煤售賣之中的隱患進行防範,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當地錦衣衛官員和地方三司相互勾連!”
“應天府將官方允許無煙煤自由買賣的事情,通過這份人人都感興趣的報紙廣而告之,就相當於是在告訴天下的商人,隻要遵守規則,他們可以合法掙錢。”
“這種情況下,若是錦衣衛和地方官員依舊還敢大著膽子打無煙煤的主意,除了天下百姓,對此事不樂意的,便多了一個「天下商人」。”
“商人逐利。”
“如果他們拿不到本可以得到的好處,必然會想方設法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捅到上麵知道!因為報紙上同樣十分明確地擺明了上麵對此事的態度:絕不姑息!神甚至還為此出了法案,商人的顧慮便也少了。”
“百姓無權無錢無勢,他們的冤屈、苦難難以上訴,容易被有心之人壓下來,可商人卻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心人想擋、想壓,就沒那麼容易了。”
“能當官兒的,有幾個蠢的?”
“但凡有了貪念,思來想去,必然都能想到這一層隱患和風險,重重防範之下……”
“敢伸手的人,就少很多了。”
朱棣雙手負後。
依舊怔怔出神地看著外麵,背對著裏麵的人歎道:“當真是好手段啊!”
他心裏一萬個不願意承認。
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小家子氣了許多。
棋盤上,自己還在拘泥於一邊一角的廝殺之時,對手卻已經將這一邊一角的形勢和整個棋盤都連通了起來——仿佛這天下,都盡在他的掌中!
道衍和尚深以為然地抬眸道:“早在應天府便聽聞王妃的美名,當真是應天府的「女諸生」啊!這一則新聞雖不似貪腐案那麼打眼、那麼惹人注意,其中包含的深意,卻是絲毫不差的。”
他似有深意地看了徐妙雲一眼,目光之中帶著讚賞之意,頓了頓才繼續道: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這個消息的威力比這駭人心魄的「剝皮實草」還要更管用些!”
“想要從中貪好處,既要錦衣衛與地方官府通好氣,又要壓著百姓,還得顧著那幫比百姓更聰明、能力和手段更強的商人……這犯案的成本和風險之大,從無煙煤上能貪的銀錢,也就不顯得那麼亮眼了。”
縱然連道衍和尚也忍不住誇她。
可徐妙雲麵上並無自得之一,隻目光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窗口的位置,看向了那個高大寬厚的背影。
她一雙眼睛對事情越看得透徹、看得清楚。
對於新帝背後那人的手段和實力,心裏自然也跟明鏡似的,十分透徹。
若是旁的情況,她必然都會對那個人心生欽佩,可現在,要和那個人做對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而且雙方之間……還是謀奪皇位這樣的大溝壑!
這種情況下。
她越是清楚對方的實力和高明之處,心裏的擔心便不由更多一分——和這樣的人做敵人,太恐怖了。
隻是她看著朱棣挺直的背影。
卻是什麼都沒法說出來,雙方服氣,從少年走到現在,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不會放棄。
一時之間。
房間裏的氣氛顯得格外沉重。
誰都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有外麵時不時響起的歡唿聲、吵鬧聲音,襯得此間愈發沉寂。
沉默之中。
丘福有些好奇地看著道衍和尚,打破了此間的凝沉氣氛:“道衍師父,你……盯著報紙看做什麼?不會是……上麵還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吧?”
他神色有些驚恐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