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是朱元璋輕飄飄隨口問出來的一句話,朱棣卻從裏麵讀出了許多信息。
一顆心頓時沉入了穀底。
在此之前。
他心裏也隱隱猜測過、想過這個可能性。
畢竟應天府那邊的的確確做出了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畢竟天下百姓的確因此而日子好過了不少,而朱允熥背後那個指點的人,更是沒有露出一絲把持朝政、篡國謀亂的意思……
可他心裏也總想著,這是他不可一世的父皇,這是天下布武的洪武大帝。
心裏總還對朱元璋抱著一絲期望的。
如今自己這不可一世的老爹飄飄一句話,卻徹底把他心裏的這一絲期望給打碎了……
而這……
的確也是朱元璋的意思。
他固然也心疼應天府裏的那個孫兒,可北平府的老四,也一樣是骨肉至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做老人的,誰不想自己的子孫孩子好好的?
「這小半年的時間以來,咱大孫的手段他也已經領教了不少了,這樣的手段,咱拿不出來,他也拿不出來,這份差距,他總該領略一二了。」
「現在咱明明白白告訴他。」
「咱也準備養老了!」
「或許……沒了咱這張牌,老四能及時懸崖勒馬,迴頭是岸,這便是皆大歡喜的場麵了。」
「反正小狼崽子手段多,他二叔三叔行為不端、自大、為人暴虐,他這四叔卻不如此,小狼崽子還想讓他四叔當征遠大將軍吶,此時懸崖勒馬他也能活。」
人一旦到了年節時候。
就容易勾起心裏的愁緒。
尤其,如今北平城裏一派熱鬧祥和之態,更讓朱元璋心裏生出幾分旁敲側擊的敲打想法。
反正現在事情也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再遮掩,本就會顯得刻意,倒是不如敞開了來講。
“老四?”
見朱棣愣住,朱元璋笑著朝他喊了一句。
朱棣這才迴過神來,強顏歡笑地用嘴角擠出一個弧度,順著朱元璋的話道:“熱鬧……是熱鬧……”
隻是心中卻一片苦澀。
一邊說著。
一邊快步走到朱元璋身邊。
落後半步跟在朱元璋身後鑽進街頭的市集之中,街上充斥著各種小吃的香辣酸甜味道,格外有煙火氣息。
朱元璋緩步走在集市上左右各自擺成長龍般的小攤子之間,閑庭信步地左看看,右摸摸。
似是隨意地道:“咱之前倒是也沒想過,應天府剩下那幫子烏煙瘴氣的人,反倒是把大明的日子往好了過了。”
“從前,元庭肆虐中原的時候,咱過的啊……那就不是人該過的日子,那時候哇,咱隻想著,要是以後天天有大餅子吃,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了。”
“一個普通的百姓,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是真難得啊。”朱元璋的語氣之中帶著感慨。
也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興和滿足。
他小時候。
是真這麼覺得的。
甚至在外麵當放牛娃,和其他發小、夥伴過家家似的自稱是皇帝,他當時給下麵那些當「臣子」的小夥伴的許諾,都是「以後給你們吃不完的大餅」。
隻是對於朱棣來說。
如果之前朱元璋第一次這麼說,他不很確定。
但現在朱元璋接二連三地提起此事,朱棣再呆也明白過來自家老爹的意思了。
「父皇這是不僅自己沒了誌氣了,想讓本王也如此嗎?讓本王對朱允熥那黃口小兒俯首稱臣……」
朱棣頓時覺得自己一顆心髒仿佛被人緊緊捏住一般,不服氣地道:“隻可惜……這是有人在借著稚子之手,攪弄出來的。”他刻意提起此事道。
說完,還不死心地道:“人心易變,但凡是外姓之人,便有風險、有禍患,身在高位之上,隨手可操縱著生殺予奪之權,誰都保不齊這人心會往哪裏變。”
他相信。
自家老爹或許會沉溺於如今太平的天下,或許會因為朱允熥背後那人並沒有表露出什麼野心而放鬆警惕。
可一手打下了大明江山的老爹,最看不得朱氏江山落於外人之手!
“稚子……”
朱元璋輕聲呢喃了一句,隨後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輕嗤笑聲,沒有理會朱棣這費心的攛掇。
而是從兜裏掏出來幾個銅板丟在小攤上。
笑吟吟地道:“老板,來兩個餅子!”
“好嘞!過年了,給您多加點肉!”做餅的小攤販麵上露出喜氣洋洋的樸實笑意,道。
朱棣心中一凜。
在朱元璋看不到的地方緊蹙起了眉頭。
他知道朱元璋是一個極其自我的人,也沒想著自己一句兩句的攛掇就能讓自家老爹改變主意,可他卻沒想過,朱元璋竟然一點都沒在意!
「而且,父皇剛剛那個笑,總覺得帶著點什麼意思。」朱棣在心裏嘀咕道。
思索間,麵前出現了一張略帶焦黃的大餅子,耳邊也響起自家老爹熟悉的聲音:“吃個看看。”
朱棣立刻收斂了自己的心緒,展開眉頭接過朱元璋手裏的燒餅,繼續跟著一邊啃燒餅一邊往前走的朱元璋身後。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
不知不覺便已經走到了這條集市的盡頭。
喧鬧聲在背後漸行漸遠,空氣之中總算逐漸安靜下來,便見走在前麵的朱元璋吃完了手裏的大餅,把裝大餅的油紙往地上一扔,冷不丁地開口道:“這次的報紙,你也看過了吧?你覺得……你能做成這樣嗎?反正……你爹可做不到這些。”
朱元璋這也是在實話實說。
這裏沒有旁人,況且他現在也已經卸下那個擔子有小半年的時間了,自然也沒什麼負擔。
此刻他最希望的。
就是自家這個老四,別鬧得丟了一條小命。
朱元璋都這麼說了,朱棣自然也沒辦法說別的,況且這個問題的答案,本來就幾乎不需要思考,他咬了咬牙,沉聲道:“我……做不到。”
沉吟片刻,又說了一句:“所以……現在才不能姑息養奸。”雖為私心,話卻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