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堂屋之中,李遺緊張地看著老丈為雙嬸兒號脈。
雙嬸兒的精神狀態一如往常,神遊世外,不吵不鬧,卻也對身邊的一切不聞不問。
對李遺而言,這總比照顧一個瘋癲顛的大人要好上很多,可是他更加希望雙嬸兒能真正地恢複如常。
初經世事的少年,終究是需要一個依靠,即使這依靠未必能夠撫養他。但至少,是長輩,是曾經帶給他過溫暖的所在。
李遺注視著老丈表情的變化,希望看出希望來。
老丈麵無表情,不似往常那般沒有正形。片刻後,默默收迴了手臂,思索再三,輕輕歎了口氣,始終不語。
這時,大雙小雙等人端著幾碗明顯濃稠了不少的麵粥從後院進來。
老丈連忙接過一碗,也不客氣就嘩啦啦地進食。
幾名孩童怯生生地將求助似的目光投向李遺,李遺示意讓他們先吃飯,自己也端起一碗喂給雙嬸兒。
當下有求於老丈,李遺固然心急也不好催促。再者說了,總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診治吧。
小雙開口打破了屋內的平靜:“阿牛哥哥,怎麼感覺我們睡了好久呢?阿遊和瑤瑤去哪了?”
李遺喂粥的手聞言一頓,不知如何迴答,隻是開口道:“快吃。”
大壯等幾人卻慢慢放下了碗筷,四個孩童都看向了阿牛哥哥。
李遺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卻不敢迴頭去直視他們的眼睛。他盡力讓自己不再去想那個老實聽話的瑤瑤和沉默寡言的阿遊。
他希望每次看向門口都能看到兩個小家夥自己迴來了。也渴望過自己隻是看花了眼漏看了兩人,他們倆其實一直在小院裏從未離開過。
可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了,過去的事情他無力改變,
老丈“啪”地一聲把筷子橫拍在碗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痛快地長舒一口氣,又模響自己的酒葫蘆,汲了一大口,在口腔裏咕嘟咕嘟又咽下,惹得幾名孩童嫌棄不已。
李遺趁機抹去眼中壓抑不住的淚滴。
老丈開口道:“小子,你叫阿牛啊?”
李遺一遍喂粥一邊應道:“家裏人都叫我阿牛,我的名字是李遺。”
老丈用小拇指沾上一點酒水,在桌麵寫畫起來:“唔,十八子李,宜,寶且宜嗎?”
李遺搖搖頭:“遺棄的遺。”
“小夥子心裏有怨氣啊。”
李遺苦笑道:“我能有什麼怨氣,一個被父母遺棄的人罷了,養大我並給了我名字的人現在也下落不明,我又成了被老天遺棄的人。”
老丈伸手把桌子上的水漬全部抹掉,嘖嘖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不知道遺棄的遺,也是遺之千金的遺嗎。給你起名字的人,有心的。”
李遺不為所動,他在讀書一事上雖是夫子所說的讀不透,卻記性極好,識字背書許多,即使不知其義也能背誦全文。解文著作不行,識詞解字他確實是在行的。
遺棄也好,如千金之遺也罷。能對當下處境有益嗎?無用的談資罷了。
老丈見少年不理他,轉而去端詳少年身上的傷痕,頭上的傷痕早已包紮妥當,雖出血較多反而並無大礙,反倒是身上的累累傷痕看得老丈都揪心不已。
“你的嬸嬸的問題,嚴重但是不緊急,你的問題不嚴重但是比較緊急。”
李遺終於喂完了粥,端起了自己的碗。
幾名孩童收拾好碗筷,帶著雙嬸兒去了後院。
少年與老丈對坐,老丈難得地沒有再抱著酒葫蘆,正色道:“我昨日就來了,不過你小子拖著一身傷迴來就睡我也說不得什麼。”
李遺迴想起他去城門時門口似有一人:“老丈是來打酒的?”他又指指老丈的酒葫蘆“打到酒又為何逗留,又好心幫助我?”
老丈沒有迴答他的問題,手指夾起桌子上一黑黢黢的物件兒,正是他硬塞給柳青又被柳青留下的東西。
老丈掏出火折子,慢慢地烘烤著這黑黢黢的一團,屋子裏漸漸充盈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似臭非臭,也稱不上好聞,但也未讓人不適。
待那黑黢黢的一團漸漸融化成膠狀,老丈騰出一隻手拉過李遺,不由分說地扒掉了李遺的上衣。
老丈的手勁兒出奇的大,根本不似一個酒鬼該有的體力,李遺未及反應與掙紮便赤裸上身,露出了前胸後背上密密麻麻的烏青傷痕和紅紫色創口。
老丈將那團融化的黑膠在他的身上不停搓動。
膠狀物熾熱的溫度始一與皮膚接觸使李遺十分不適,傷處因為新的刺激而再度發作起來,李遺卻沒有掙紮,他從給雙嬸兒求醫開始就選擇了相信這位老丈,那就沒理由製造意外的麻煩。
在他懷疑自己後槽牙都要咬碎的時候,他終於有了不一樣的感觸。他能明顯地感覺到一股藥力從毛孔侵入了身體,那些連撫摸都要吃痛的傷處如幹涸的土地汲取甘霖一般,傳遞給大腦酣暢愜意的表達。
前一刻還在吃痛冒冷汗的少年一下子放鬆了身體,他幾乎要呻吟出來。
老丈見狀,與他繼續說起未完的話。
“小老頭兒不是閑著沒事兒幹在這發善心的。我是看你小子實誠,我也不願意多占你那些酒水的便宜。我在城中有位舊相識,聽了些你的事情,尋思著還你幾文錢買個心安。誰料想你的事兒比我想的要複雜啊。”
李遺問道:“我的什麼事?”
老丈打趣道:“天天挨打,天天添新傷。”
李遺聞言無話可說。
待老丈施完了藥,李遺穿好衣服,活動下四肢,驚奇地發現自己痛感全消。
少年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上半身的脊椎劈啪作響。
少年抱拳道:“實在不知如何報答老丈。”
老丈翻了個白眼,拍拍桌子,道:“趴下,隻要上半身不要下半身?”
李遺聞言怪異,遲疑道:“也要脫?”
知道自己問也白問,還是乖乖地趴了下去。
“脫褲子啊,還等著我給你脫?”
李遺尷尬不已,狠狠心,將褲子褪到膝蓋處,臉埋在臂彎了,幹脆不要了!
老丈卻一把拽下,李遺下半身徹底赤條條地暴露在空氣中。
“年紀輕輕還未長成便帶一身傷,不調理好了,隱疾一生才是追悔莫及啊。”
恰巧此時,隻是關閉卻未上門栓的大門被一把推開。
徑直闖入的柳青直視這詭異的一幕。
屋內漂浮的詭異味道,麵色古怪的邋遢老頭,還有似乎人事不知地趴在桌子上的少年,還有赤條條白花花的肌膚…
柳青大腦一瞬間先陷入空白又一瞬間湧入無數的驚悚信息,他迴想起哥哥曾講述過的幾個敗壞風俗、難以置信的奇異案件。
“壞了!阿牛遭毒手了!”
他心下認定,隨手抄起手邊的板凳,衝老丈扔了過去:“我糊塗啊!怎麼能把你個老混蛋留在酒肆裏!”
老丈閃身躲過,李遺起身,連忙出聲製止:“阿青住手!”
柳青果然站定:“阿牛你醒著?你居然醒著?!”
柳青更加難以置信,阿牛難道是自願的?自願的為什麼連門栓都不上啊。
柳青的反常讓一老一少迅速明白過來他在暗指什麼。
老丈居然也是老臉微紅,手足無措。李遺以手撫額,又驚覺涼意,連忙用手遮擋住關鍵部位,然後衝柳青嚷道:“先把門關了!”
經過簡單的解釋,柳青坐在一旁麵色古怪地觀看了一遍施藥過程。
待李遺穿好褲子,三人重新坐定,竟不知談些什麼。
李遺清清嗓子,強裝鎮定道:“還不知道老丈到底怎麼稱唿。”
老丈擺擺手:“行走江湖,居無定所,我們也隻是萍水相逢,隨便叫吧。”
柳青卻不滿意:“你幫了阿牛這麼大一個忙,總得讓他知道恩人姓甚名誰吧。”
老頭瞅了他一眼,沒有接話,隻是又扯過了自己的酒葫蘆。
李遺聞言更不知說什麼是好,難道留下姓名讓你把剛才所見指名道姓地傳揚出去嗎?
他隻能轉移話題道:“阿青,今天你來做什麼?”
柳青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我哥讓我跟你說句話。”
李遺聞言麵色頓時冷了下來,但他知道不論他對柳盛有何怨言都與柳青無關。他等著柳青的下文。
“我哥說,縣主要離開管城了,不過具體時間不清楚。”
“沒了?”
“沒了。”
李遺看了眼老丈,老丈卻好似沒聽到任何話語一樣,毫無反應。
李遺知道柳盛的言下之意,避而不見的他讓自己弟弟送來這句話直接表明了他確實是知道內情的人,也意味著,翟聞等人確牽連其中。
柳盛清楚自己必然還要與周延等人糾纏,自己一介小民能有什麼事犯得上與軍官糾纏?
阿遊和瑤瑤!
自己心中雖然早已認定,但是得到了另類的肯定,李遺心中還是感到驚訝。
但他卻想不明白柳盛送來這句話意在何為?是真的在提醒自己,還是說這提醒也是周延示意的?
一邊是一個成年男子都沒有微末漢人民戶,一邊是有官有兵的官家中人,對付自己有必要這麼大費周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