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遺騰地站起:“賣了?賣去哪裏?!”
談及自己的一雙兒女,雙嬸兒眼淚更加止不住閘,清醒的人頓時恍惚起來。
李遺拜托柳春夏楊夫婦幫忙照料,領了大壯走出門去,細問這些天來都發生了什麼。
大壯緊緊握住李遺的衣袖道:“阿牛哥,你迴來就好了,你那天采藥就沒迴來,我們害怕但是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找你。”
“沒幾天咱們這裏就來了好多當兵的,說在你采藥的那座山裏抓什麼人,緊接著就有人闖進咱們家裏找你,還在前廳坐了整整一夜,沒找到你他們就自己走了,什麼也沒說。”
“那些當兵的來得快走的也快,你讓我們注意的那些偷偷監視我們的人也不見了,可是你還是沒有迴來。”
“有人說你是拋棄我們走了,也有人說你在采藥的時候遇見狼了,有的人說你是碰上當兵的了,反正就是不會迴來了。”
\"再後來又有人來,說認識你,留下了一些錢,當時我們已經是靠著柳家大哥和一個大人的資助才生活的,有一頓沒一頓的,我們記得你說的不能做討飯的,可是我們實在沒有錢。”
“而且那人說你沒有死,隻是要很久才迴來,我們就等,一邊等一邊害怕,怕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是不是在路上被耽擱了,阿牛哥,我們每天好想你啊。”
又想起了當時的無助害怕,大壯忍不住泣不成聲。
李遺心如刀絞,眼淚無聲流淌,他這些天來經曆了無數的生死,自己的日子熬煎,這些人又何曾好過了?
將他攬在懷裏,他輕輕安撫道:“那些人都是騙你的,我這不是迴來了麼。誰把大雙小雙賣了,賣去哪裏了?”
那個懂事明理的小姑娘,和他那個憨厚勤快同胞哥哥,李遺慶幸聽到所有人都活著的消息,但是他更害怕得到讓他生不如死的二人去向來。
大壯抹抹眼淚道:“他們自己把自己賣了。”
“什麼?”李遺不明所以。
“就算是有柳家叔叔嬸嬸和大哥的幫襯,還有你那些朋友的幫襯,我們也過不下去,雙嬸兒還要吃藥,我們沒有辦法,小雙就把自己賣個牌樓那邊有錢人家當丫鬟去了。”大壯怯生生說道。
李遺知道那是柳盛、陸大人等人在幫忙。
許是害怕李遺質問濤子他們二人為何還在此,大壯連忙補充道:“人家要女孩不要男孩,大雙說自己不要錢,一天隻吃一頓飯什麼都能幹他們才同意了大雙也去。”
“你若是早迴來幾天就好了,小雙前幾天迴來過,留下了一些錢就又匆匆迴去了。”
“她看起來怎麼樣?”
大壯搖搖頭:“他什麼都說,我們看到了她胳膊上有很多淤青,不知道是磕碰的還是被打的,我們問,她不肯說。”
李遺心堵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想象這幾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是如何懂事到這個地步的。
他們和自己一樣,從吳家坳來到村外的世界還不到半年的時間,對世事懵懂的年紀卻做出了賣身為奴以養家的事情來!
“對了,牛哥,你那兩個留下錢的朋友還給你留了一封信!”
李遺大概猜出那二人應該是紀竹王筴,待拿到信件一看,果不其然。
“小子,你若能活著迴來看到這封信,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說明你命不該絕。我兄弟二人不能久留就迴去複命了,我們會說你在青州生死不知。不過你若是不甘心的話,就來都城吧,以你的聰明,能猜到我們為什麼讓你來的。不過你若真來了,那我們再見麵就不要論交情了,對你我都好。僅此而已。”
阿遊,瑤瑤。李遺忍不住手指用力,捏皺了信紙。
果然與周延有關!
李遺壓抑的情緒無處宣泄,不過眼前的事情還得是一件一件解決,他顫抖著嘴唇問道:“大雙小雙在哪一家。”
大壯眼睛一亮,他就知道隻要阿牛哥哥迴來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他踴躍道:“阿牛哥我帶你去!”
一大一小直接出了門,小默在身後默默跟隨。
察覺到這個尾巴,大壯忍不住問道:“牛哥,這是誰?”
李遺迴過頭看到眼神無助,怯生生望著自己的小默,笑笑招手道:“過來。”
左手大壯,右手小默,李遺說道:“這是大壯,這是小默,以後你們兩個就也是兄弟了。記住了。”
一大兩小身影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李遺無心懷舊,他此刻心裏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踏實,既然家中人都還安在,下落也都有了蛛絲馬跡,那自己就要一點點把這個家拚湊迴完整的樣子。
走過柳家麵館,走過抓藥的藥鋪,走過梁家酒坊。
李遺眼下沒有功夫去敘舊,往外瞥了一眼看到一個已經有些陌生的身影,梁老爹本來不當迴事,當意識到那身影像誰時,他提著煙鬥快步走出。
看著少年的背影,他重重吸了一大口旱煙,咧開嘴由衷地笑了,背著手哼著小曲兒一搖三擺地迴了酒坊。
兩個一如往常工作的徒弟看見師傅這副樣子麵麵相覷,今天抽的什麼瘋?
李遺到了衙署前的牌坊,看了眼敞開的大門,沒有上前,更沒有過牌坊,向右這去。
府上街,與府下街以衙署為中點,各自向東西方延伸,成管城中縱橫兩條大街中橫向那條府衙大街,與府下街聚攏驛站、坊市不同,這裏是管城內有頭有臉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也是以前少年晨起買酒時,時常聽見雞鳴的地方。
李遺雖然不知道大壯帶他來的這戶人家姓甚名誰,卻明白這裏住的非富即貴,不然這個世道也不會隨意就收了兩個奴仆進門。
三人在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外止步,大門上掛著一塊做工細致的桃木板,刻畫著栩栩如生的威武二像,李遺認得那是鬱壘神荼二位門神。
桃符上方,同樣是一塊桃木板,陰刻兩個樸實無華的大字:田宅。
李遺對二位門神低頭示意,隨後上前扣響大門。
聽到門後傳來的腳步聲,李遺撤後一步耐心等待。
隨著門栓被抽調的聲響,大門開出一條縫來,露出一個小小的,圓圓的腦袋,開口問道:“你找誰?”
隻是認清了來人,那小小的腦袋愣住了,大壯是無論如何不會認錯的,他身邊這個瘦瘦高高的人怎麼看起來如此熟悉?
“大雙。”
那人溫柔的嗓音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腦袋圓圓臉頰卻再也沒有嬰兒肥的大雙從門縫中擠了出來,放肆地大哭起來:“你怎麼才迴來啊你啊!啊!啊!”
方才大哭了幾場的李遺要淡定許多,雙手掬住大雙的圓圓小腦袋道:“行了行了,別哭了,迴來了,就是來接你迴家的。”
越是安慰,大雙哭的越是淒厲,李遺一個頭兩個大,總不能真個讓他一直這麼鬼哭狼嚎下去吧。
田宅內一個更加淒厲的罵聲響起:“缺德的在別人家門口哭什麼哭,喪門星啊!”
大雙聽見這個聲音頓時戛然而止,害怕地畏縮在李遺身後。
李遺忍不住歎了口氣,看來這對兄妹在這裏過得日子確實稱不上如意。
循聲看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腿腳倒是矯健,急匆匆趕來,到了門口瞥見眾人,竟直接繞過李遺,揪住大雙的耳朵:“哭哭哭,你哭什麼哭,再多的福氣也讓你哭沒了,真是喪門星,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倒灶的!”
大雙疼得泫然欲泣,囁嚅著嘴巴不敢出聲,可憐巴巴地目光投向李遺,而李遺在第一時間就反捏住了老嫗的手掌。
老嫗受驚般鬆開手,嚎叫道:“膽子好大的毛賊!大白天堵著人門口動手動腳嗎?!”
李遺啞然,這老嫗未免也太過......潑辣了些。
隻好耐心道:“大娘,我是大小雙的哥哥,我來看看他們。”
老嫗上下打量打量,看見他來不及換下的破舊骯髒衣衫。不加掩飾地嫌棄道:“誰還沒有幾個窮親戚,要都來看她都能見的話,她就不要幹活了。我這宅子是要他們來幹活的,不是養著他們來待客的。”
對方年紀大李遺當真不好動怒,隻是這老嫗接連幾句話實在太難聽了些,李遺忍不住沒好氣道:“那就不要你家養了,我帶迴去自己養。”
老嫗冷哼道:“他們吃了我們家那麼多糧食,還拿了我家的工錢,說走就能走啊!”
李遺看向大雙,這小子比自己離家時還要瘦。
當時麵湯都喝不飽都沒有這麼清瘦,若不是腦袋依然圓圓的,李遺都不敢相信這是大雙來,再看看眼前老嫗的德行,李遺當真不信舍得給這兄妹倆吃多少糧飯。
眼下更加要緊的是先見到小雙,李遺不想跟她多費那麼些口舌,隻好對堵著門的老嫗說道:“吃你的飯,拿你的工錢都是他們應得的,若是你覺得多了,我可以賠你,我現在想見我妹妹。”
老嫗聞言頓時不樂意的:“什麼叫應得的?!你當我不知道你啊,那個城門口賣酒賣砸了跑路的窮小子,不知道從哪又冒出來了還說什麼賠給我,你配得起嗎?!我跟你說幾句話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看了是吧?”
李遺氣的臉紅脖子粗,還是強忍了道:“那你想怎樣才讓我見我妹妹?”
“我說了你妹妹是在我這幹活的,不是在這待客的!”
說完老嫗竟是一把將大雙拽進門內,反手合上了門,手腳利索地哪裏像個老人家。
李遺頓時腦門充血,聽到裏麵要上門栓的聲音,什麼也顧不得了,一腳踹了上去。
朱紅色大門上一個清晰的土腳印,老嫗哎呦一聲倒摔在地,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一大兩小邁進門檻來的三個身影。
連起身都顧不得的她尖聲叫喊道:“有歹人,有歹人啊!”
本就對老嫗無比厭惡的李遺喪失了所有耐心,惡狠狠道:“再胡咧咧,我一刀砍了你!”
老嫗竟真得被嚇到噤聲。
李遺帶著三個幼童繞過影壁向宅子深處走去。
老嫗利索地爬起來,溜出門,跑向府衙的方向。
宅子不大,卻有兩進,但是除了老嫗卻沒有再看到別人出現,李遺詢問大雙宅子裏平日都有哪些人。
大雙說道:“方才那人就是老夫人,老太爺身體不好,在後邊院子裏養著,還有一個小姐,也住在後院,還有一個嬤嬤照顧小姐,小雙也在後院,什麼都做。前院是老爺住的,我平時就呆在前院。”
“這麼大個宅子活都是你倆幹的?”李遺驚訝道。
大雙點點頭:“本來還有一個老翁的,但是我們來了以後就被趕走了,我和小雙每天睜開眼就幹活,洗衣做飯劈柴熬藥端屎倒尿,幹不完的活。”
李遺什麼也不想說了,雖說賣給人為奴仆就該有被使喚的覺悟。
但這家人如此使喚兩個不過六七歲的幼童,心腸良善與否可見一斑。
見李遺麵色有些冷,大雙怯道:“阿牛哥,老爺是在府衙裏當差的,沒關係嗎?”
李遺聞言,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摩挲摩挲他的小腦袋道:“把心放肚子裏,我就不去後院了,你去把小雙叫過來,我們迴家。”
大雙眉開眼笑地應承而去,不一會,就看到他眼睛紅紅得領著瘦骨嶙峋啕哭不已的小雙走了過來。
小雙遠遠看見了朝思暮想的那個身影,就遙遙張開了手臂。
本已控製住情緒的李遺霎時間難以自控,他此刻居然起了殺心,抱小雙在懷,自己竟然被她的骨骼硌得生疼。
小雙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一句話來,李遺用手指抿去她的淚水,斷了線的淚珠卻擦之不及。
李遺也什麼都不說,讓小雙盡情哭個痛快。
身後卻不合時宜地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慍怒的聲音大喝道:“”什麼賊人,光天化日在我宅子裏行兇,吃了豹子膽了?!”
李遺抱著小雙緩緩轉身,憤怒地看著來人,果然穿著衙署的差役官服。
他冷聲道:“不是我弟弟妹妹在這,你求我我都不來。”
田姓差役身後還跟著幾名手下,他底氣十足道:“嘴這麼硬,到了大牢裏看你怕不怕。”
李遺將幾名孩子護在身後道:“怕?我要是怕,早就換著花樣死了幾百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