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
天亮後,牛二端著朝食來到張矩臥房,叫醒了他。
“已經卯時了?”張矩仍感覺虛弱無力。昨夜牛二離開前,他讓牛二卯時喚醒他。
“已經卯時,使君昨日一天沒吃飯,我準備了朝食。”
“我不餓。”張矩撐著想要坐起來,牛二扶他起身時,無意間瞥見他脖頸後的疤痕。
“使君,你弄傷了後背嗎?我去請大夫看看。”
“後背?我沒有弄傷後背。”
“可你後背有一大塊疤痕。”
張矩頓時警覺,立即脫下中衣往後望,還是望不見,便讓牛二看看,卻見牛二呆立當場,驚得合不上嘴。
“我後背有什麼?”張矩心知不妙。
“使……使君,你……你後背,後背好像全是……全是……”牛二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別急,說清楚,到底是什麼?”
“好像是……是……屍斑!”
“屍斑?”張矩也是一驚,活人怎麼會有屍斑?難道牛二看錯了?看牛二的神情,應該是再三辨認過。如果真是屍斑,那一定跟昨夜的夢有關?可那到底是夢還是真?那「人」說的神和魔到底是什麼?
張矩並非學道之人,而他最近的遭遇卻總跟鬼神扯上關係,他思來想去,這一切必定與石洞中漂浮的方塊有關,如果能解開吳忌之謎,應該就能解開所有的疑惑。
“使君,你這……要不請個道士給做做法?”牛二比張矩更加憂急。
“暫且不要聲張,幫我做件事……”張矩在牛二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牛二領命後離開了臥房。
第二天卯時,牛二又來臥房叫醒張矩,張矩的臉色愈發蒼白,身上又多了不少屍斑。張矩覺得自己愈發虛弱,但卻一點胃口也沒有。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也知道這不是尋常的「病」,不是尋常的大夫能夠診治的「病」,他必須找信任的人診治。如果她在身邊,該有多好……
第三天卯時,當牛二再來叫醒他的時候,張矩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胸口也出現了屍斑。雖然整日昏睡,但張矩的眼圈卻越來越黑。他給了牛二一張方子,這是他給自己開的方子,既然一時之間找不到信任的人,不如自己醫治,長安“仁少”之名絕非浪得虛名。
牛二照著張矩的方子很快抓藥迴來,又搬進一個大木桶,燒了一大桶熱水,將藥煮好後倒進桶裏,為張矩藥浴。
第三天,張矩裹著厚厚的被子,還是覺得心悸、發冷,還有些胸悶,他又給自己開了一張內服的方子。牛二又是燒水藥浴,又是抓藥煎藥,從早忙到晚,臉上始終愁眉不展,他發覺張矩胃口越來越差,已經三天沒有吃飯,臉色也變得蠟黃。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張矩連續六天沒有離開臥房半步,每日藥浴、服藥、睡覺,經常一睡就是半天。這六天,張矩沒有再夢到那個詭異之地。
第七天一早,張矩突然感覺很餓,餓得發虛,但不是前幾日那樣的虛,而是餓極的虛,虛得起不了身。
剛到卯時,牛二又準時端著朝食來叫醒他,張矩用力張了張嘴,牛二忙喂他喝下一碗粥,又吃了兩個餅,張矩這才慢慢恢複了幾分氣力。
吃過朝食後,張矩脫下中衣查看,胸腹上的屍斑已然開始消褪。牛二也是既驚又喜,“使君,你背上的屍斑……褪了!”
難道怪「病」已經捱過去了?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可輕率武斷,還需小心觀察。張矩胃口也好了許多,他重開了方子,還是繼續按時藥浴、服藥。
這天戌時,苗若玫一改往日的神秘,大大落落推門而入。張矩正坐在桌旁,像是在等著她。
苗若玫在桌旁坐下,看了看張矩,道:“今天的氣色還算不錯。”
張矩小聲道:“苗娘子,吳忌府上的人都找到了?”
“吳忌府上一共十六口人,留在辰州的八人,照你說的,我都找過了。”
“可發現什麼線索?”
“唯一的發現就是,吳忌在家裏煉丹,不知這算不算線索?”
“煉丹?之前沒聽說吳忌修道。”
“嗯,仆人都說他很少吃飯,每天就吃自己煉的丹藥。”
“他用什麼煉丹?”
“丹砂,他買進了大量丹砂。”
“丹砂確實可用於煉丹。”
“也就說,這不算什麼線索。”
“苗娘子,查案之道就是如此。真相就像是一幅被兇手撕得粉碎的畫,查案就是要找到這些碎片,將真相拚出來。這些碎片有的散落在不經意的地方,有的已經不可能找到,還有的根本就不屬於這幅畫,想要找出真相,就不能放過任何可疑之處。”
“我們不妨將已經找到的一些碎片拚起來,我們可以確信,吳忌並不是肉體凡胎,他以丹藥為食,有間詭異的密室,有卷辰州輿圖的木簡,但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還有沒有同夥……”
“對了,同夥!”張矩眼中靈光一閃,“不管吳忌想要做什麼,他已經死了,如果沒人繼續他做的事,吳忌的秘密將隨他一起埋進墳墓。但如果有人繼續他做的事,這人會不會和吳忌一樣,也不是凡胎肉身?”
苗若玫似乎明白了張矩的意思,“如果這人和吳忌一樣,他就需要煉丹為食,煉丹就需要丹砂。”
“沒錯,如果我們能查出大量買進丹砂的主顧,或許就能找到吳忌的同夥。”
“找到吳忌的同夥,也就找到了吳忌的秘密。”苗若玫不禁莞爾,“這種勞力的差事,自然是我去辦。張刺史乃勞心者,還是先養好身子。”
張矩笑道:“那就有勞苗娘子。”
苗若玫離開後,張矩正想睡下,腦子裏忽然響起一個略有些蒼老的聲音:“張矩!”
張矩一驚,忙轉身四處看看,可屋裏並沒有人。
“你不用找了,我在你身子裏。”
張矩大驚,心裏噗噗直跳,“你是誰?”
“我?我是來搭救你的神!”
又是神?張矩立即想到詭境中「人」說的話,“你是神?你怎麼會在我身子裏?”
“你被鬼盯上了,我看你小子人不錯,特地來搭救你。”
“你若真是神,請現身相見!”
“神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那聲音聽上去有些生氣。
張矩曾聽卓不浪說過,武人有種功法叫作「傳音入密」,可以相隔數裏傳音,且隻有受音之人能聽到。難道有人用此功法裝神弄鬼,欺耍於我?
張矩再一想,若真是「傳音入密」,他可以將聲音傳於我,卻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於是,他吹滅燭火,將聲量壓得極低,隻有他自己能聽到,“如何證實你是神?”
“神需要向爾等凡人證實嗎?算了,我就借你神的眼睛,讓你開開眼吧。”
張矩左眼忽然覺得有些刺眼,閉上眼再睜開時,世間竟變得如此透徹,他清楚地看見屋子裏所有物事的內裏材質,看見地下的層層石幔,看見梁柱裏的蟲卵蛀洞……他往遠處看去,竟透過臥房看見不遠處徘徊的掌固陳平,看見陳平緊張的心跳,甚至看見他心裏血流的脈動……
張矩被他看到的一切驚呆了,當他抬頭想往天上看時,眼前的一切又迴到了臥房。
“借你神的眼睛乃是神的恩賜,切不可貪心。”蒼老的聲音又在張矩腦中響起。
張矩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緒,他在詭夢中聽到的一切原來都是真實的,曹雄和古幸是真實的,神或魔也是真實的。隻是他並不確定,自己腦子裏的這個聲音,到底是神?還是魔?
“你是神,我該怎麼稱唿你?”
“你就稱我,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