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
拉斯特佇立在驚濤拍岸的山崖上,格蕾則頭頂著純黑的天空,鳴響的轟雷與狂風暴雨將整個世界湮沒。
自從當初在凍水鎮的邂逅之後,這還是格蕾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離注視拉斯特的全貌——
雷光裏,少年側臉的輪廓分明深邃,那雙漆黑的眼眸澄澈依舊,仿佛湖底沉著明淨的星辰,和格蕾記憶之中的模樣一般無二。
明明距離兩人的初見已經過去了接近十年,但這十年的光陰,卻似乎並未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
然而,此時此刻。
這張原本隻要看見,便能夠讓格蕾覺得心安,帶來幸福與滿足的臉龐,卻隻讓她感到無比憎恨與陌生。
明明他們的身體靠得很近,僅僅相隔著一道飄搖的雨幕。
但是,兩道心靈之間的距離,卻前所未有的遙遠,仿佛天淵。
“體會到力量的美妙了嗎,格蕾?”
“以及,在此刻的你身上,那名為弱小的原罪。”
被緊緊地掐住脖頸提到了半空中,那近乎窒息的壓力讓少女的俏臉上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而拉斯特的話語也如影隨形地響起。
“其實,在你的身上,也擁有著變得強大的可能性。”
“在剛與你接觸的時候我便已經發現了。”
“名為「命運」的序列長階……就與我所收容的死神星杯一樣,那都代表著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唯一性。”
“這是舍棄掉虛無空洞,孱弱而易碎的人類之身,登臨那高高在上的神域的鑰匙……真正永恆與不朽的敲門磚。”
“擁有這份命運的眷顧,你不論身處何方,都會成為香餑餑的。”
少年的聲音,宛若惡魔蠱惑的耳語,在格蕾的耳畔飄蕩。
“所以說,小格蕾……”
“要不要試著與我一起,也加入「守墓者」之中?”
“就如同當初在凍水鎮中,你因為被我所拯救,從而萌生出了對於守岸人的憧憬,最終成為了守岸人的一員。”
“而如今,也隻不過是當初之事的複刻而已。既然我叛離了守岸人,那麼你所需要做的,也僅僅隻是跟隨我的腳步便好。”
“屆時——”
“我們也就能夠在全新的地方,在永恆的生命裏……去延續你所渴望的,那份甜蜜而美好的日常時光。”
說到這裏的時候,少年的聲音也由原本的冰冷淡漠,恢複了幾分過往溫和的音色。
這是之前那半年在守望尖塔訓練,格蕾所視若珍寶的日常時光裏,拉斯特所慣用的口吻。
換作是幾天之前,聽聞到這般直白的邀請,知曉有機會與拉斯特哥哥再度延續那段甜蜜的日常……那格蕾大概早已經羞紅了臉頰,心中如同小鹿亂撞般雀躍。
而倘若是十年之前,那個如同幼獸般懵懂無知,並不知道理想和信念為何物,而隻是漫無目的地流浪,將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小女孩,大約也會毫不遲疑地接受拉斯特的邀請。
但是——
此時此刻,格蕾卻僅僅隻是閉上了眼睛。
兩行清淚順著她素白的臉頰滑落,但再度睜開雙眼時,格蕾的眼眸中卻已經再無迷惘。
“拉斯特哥哥……我還是習慣這樣稱唿你……但是實際上在我的心中,那個真正的拉斯特哥哥已經死了。”
“現在的你,隻讓我感到厭惡與憎恨。”
“你不是我的拉斯特哥哥,而僅僅隻是一個取代了他的軀殼與靈魂,為了所謂的變強,所謂的永恆而不擇手段……猙獰醜陋的野獸而已。”
“你把一代代守岸人的堅持,把影仆姐姐的犧牲……”
強忍著那脖頸處被不斷收緊,窒息到瀕死的痛楚。
她對著拉斯特,道出了決絕的話語。
“你把生命,當成什麼了!”
格蕾拒絕了拉斯特的邀請。
那此前她曾經無比盼望,隻是想想便會感覺到甜蜜的美好邀請。
“我和拉斯特哥哥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既然已經選擇了背叛,那我便不需要敵人這般假仁假義的仁慈。”
格蕾道出了沙啞的聲音,正如許多年前,在凍水鎮中她對拉斯特所說出的請求那樣:
“殺……了我。”
然而,麵對求死的言語,格蕾麵前的少年,卻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仿佛是察覺到了格蕾言語中的決絕一般,拉斯特也收起了那副蠱惑般的溫和語調,重歸了此前的漠然。
“殺了你?”
“你該不會以為,我會這麼輕而易舉地就如你所願吧?”
“有時候,死亡本就是一種奢侈的解脫。”
“身為命運的眷者,這條序列長階的唯一持有者……你的存在本身,便有著等同於死神星杯的價值。”
“我相信,守墓者會很喜歡我的這份見麵禮。”
他輕巧地打了一個響指。
下一刻,有光輝在他的指尖匯聚。
在格蕾那柔軟的嬌軀周圍,凝結為了一副泛著黃昏色澤的鐐銬。
當那具黃昏鐐銬落在格蕾身體之上的剎那,她便感覺全身上下都一陣僵硬。
她丟失了對於自己身體的掌控,就連動彈一根小指頭都無法做到,就更別提想辦法自殺了。
“這就是強者與弱者的差距。”
“隻要擁有力量,便能夠隨意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宰製他人的命運。”
“而弱小者,則隻能化為羔羊,任由他人的宰割——”
“就連死亡,都得祈求敵人的恩賜與施舍。”
接二連三的諷刺,再次從那俯瞰的少年身上傳來,落在了格蕾的心靈之上,銘刻出了一道又一道劃痕。
但也就是在這時,拉斯特的動作驟然一頓。
下一個剎那,他猛地放開了已經完全淪為待宰羔羊的格蕾,身形向著後方急速退去。
轟——
烈陽的光芒貫穿了蒼穹。
漆黑的天幕中,至暗長夜的最深處,忽然升起了一輪燃燒的日冕。
照亮了半邊的天穹,就仿佛真正的太陽一般,向著整個世界散播著無與倫比的光與熱,宛若真正的白晝降臨。
狂風。
雷霆。
暴雨。
乃至於那永暗的長夜,都在熾烈明亮的純淨光芒裏悄無聲息地消散,化為了無形。
這是獨屬於傳奇的偉力,一言一行皆可以轉化為修改世界的法則,乃至於改寫一定區域內的天象。
西塞爾的身影從那煌煌燎燃的日冕裏走出。
他注視著拉斯特,目光無波無瀾。
“背叛守岸人,泄露任務計劃,殘害同伴……殺無赦。”
沒有任何多餘的對白。
明明曾經是並肩作戰的上級與下屬,但此時此刻,西塞爾卻隻是用如此簡略的一句話,宣判了拉斯特的結局。
那輪輝煌的日冕在頃刻間擴張。
煌煌的輝光夾帶著無窮無盡,仿佛能夠將整座大海蒸幹的光與熱,向著拉斯特碾壓而來。
啪嗒——
啪嗒——
無數道事物破碎的聲響在同一時刻炸響。
蒼白與昏黃交織的光輝,死神遺骸殘留的力量、拉斯特自己所裝備的原典……
一切的一切都在陽光中支離破碎,繼而湮滅為虛無的塵埃。
歸根結底,拉斯特自己「高塔」序列長階的位階也不過是三階而已。
當然,身為夜刃「愚人的圖書館」的持有者,還收容了死神的星杯,立足於樂園這一死神的遺骸之上,他的真實戰力自然不能用普通的三階超凡者來衡量。
但是,拉斯特畢竟不是真正的「死神」序列長階,那隻是用「愚人的圖書館」強行偽造出來的假象。
而他也不像海倫那樣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收容了死神星杯,而是用極為簡單的粗暴方式強行融合。
自然,也就無法像那位冥界女王那樣,對死神的力量真正融會貫通,化為自己的一部分……而僅僅隻是極為粗糙地操控而已。
用來蹂躪蹂躪格蕾這種同樣青澀稚嫩,未曾真正成長起來的原石,那自然是夠用。
但是,當麵對守岸人領袖西塞爾之時……那些依賴外物所強行拔高的力量,卻宛若一粒蜉蝣見青天,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唯有傳奇才能抗衡傳奇,這是超凡者世界的鐵律。
每一位傳奇都是一整個時代的主角,他們的誕生皆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可複製的奇跡。
哪怕是拉斯特和格蕾,也隻不過是剛剛獲得了通往傳奇的鑰匙,窺見了那獨屬於自己,獨一無二傳奇之路的一角……但最終他們究竟能否真正登臨傳奇之座,一切都還猶未可知。
而西塞爾,哪怕在傳奇領域中亦是強者。
這是無可逾越的天淵。
拉斯特的周身,一道道光芒皆在閃耀,但緊接著這些技能便接二連三地破碎,就連一絲一毫的阻礙都未曾起到。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輪煌煌的日冕逼近,帶著灼熱的光芒。
等到那輪日冕徹底將拉斯特所吞沒,那麼不論是死神遺骸的力量,亦或者是巴爾巴羅薩教授那「沉默失格·凋零石子」的夜刃,都將完全失去效用。
陽光一點點朝著他的身體逼近。
極為緩慢,卻無可阻擋,也無可逆轉,向著拉斯特被湮滅為灰燼的結局。
仿佛是預感到了那破滅的結局一般,拉斯特的身形正在奮力地掙紮。
但不知為何,他的視線卻依舊平靜如水,在無聲無息間,拉斯特與遠處的西塞爾對視了一眼。
緊接著,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西塞爾的眼眸裏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芒,但很快便消失不見。
下一刻。
那輪煌煌日冕的擴張居然更加快了幾分,直接將拉斯特的半截身體都吞噬入了其中。
沒有分毫的停頓。
在輝煌的日冕裏,拉斯特的半邊身子在剎那便被烈陽的高溫焚毀。
化為了虛無的灰燼,隻餘下了殘缺的另一半身體。
……
“不要!”
一切的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
目睹著那輪日冕將拉斯特的半身吞沒,隻餘下殘缺的另外半邊身子,格蕾還未來得及思考發生了什麼,她便發現自己的喉嚨中已經發出了唿喊。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感情,什麼樣的思緒所發出的唿喊。
而與格蕾嘶啞的唿喊聲一同響起的,卻是一道蒼老的笑聲。
“嗬,西塞爾,看來是不能讓你如願了。”
“雖然是你們守岸人的背叛者——但是,拉斯特他卻是吾等所選中的對象,是那顆神明的心髒,死神星杯的宿主。”
平和的聲音在山崖上迴蕩,一道生機勃勃,充滿著豐饒之意的碧綠領域,悄然在山崖間彌漫而開。
也阻擋了那輪煌煌日冕進一步侵蝕拉斯特的身體。
拉斯特那被烈陽的光輝所焚滅,殘缺處還殘留著燒灼灰燼,因為遭受了重創而已經奄奄一息的殘缺軀體,悄無聲息地跌入了那道碧綠的領域之中。
然後,在那豐饒而充滿生機的光芒裏,他那殘缺的半身處便開始迅速湧動起了血肉。
細胞在以超負荷的速度唿吸著,快速完成了愈合……或者說那不是愈合,而是縫補。
有某種超自然的偉力被作用在了他的身上,讓那具已然如同殘缺布偶般的軀體開始了重組。
在幾個唿吸之間,除了已經被燒灼殆盡的衣物之外,拉斯特的身體便全然恢複了原樣。
“傳奇之下,皆是螻蟻,這是這個世界的鐵則。”
“不過,不用感到畏懼,等到有朝一日你真正地收容了死神的星杯之後……你也同樣能夠觸及這樣的領域。”
身穿白袍,白袍上繪製著墓碑的圖紋,氣質淡然出塵,宛若園丁一般的老人出現在了拉斯特的身旁。
而那蒼老溫和的話語,也在他的耳畔平和地響起。
“也不用執著於與西塞爾這樣的傳奇爭鋒。”
“如西塞爾,如守岸人這樣的存在,不過是撲火的飛蛾,燃燒的流星。”
“看起來閃耀無比,煌煌燎燃,聲勢無量……但是卻稍縱即逝,為了那夢幻泡影一般的須臾光亮,而舍棄了那本能夠擁抱的漫長生命。”
“等到火光散去,隕石墜落大地,長眠於塵埃之中,但夜空中的星辰卻依然永恆地閃爍……正如吾等守墓者一般,見證紀元的更迭,文明的興衰起落,亙古地存在著。”
“如此,方才更為接近這個世界的天理。”
“而西塞爾與守岸人,不過是注定會將自己焚毀殆盡,被碾碎為塵埃……可悲的薪柴而已。”
話音落定,那道園丁般的老者身影便已經消失不見,隻餘下了一道虛幻無比,由翠綠的光輝所構成,帶著豐饒之意的門扉。
拉斯特向著那道虛幻的豐饒門扉走去。
但是,當他的身形即將徹底消失之前,拉斯特的動作卻忽然停頓了一下。
他微微側身,俯瞰向那跌坐在地麵,素白的俏臉上滿是幹涸淚痕的格蕾。
“想要複仇嗎?格蕾。”
“殺死我這個負心薄幸的背叛者,這個奪走了你的拉斯特哥哥靈魂與軀殼,為了變強,為了永恆而不擇手段,麵目可憎的野獸。”
“隻是,單憑現在的你,根本沒有向我複仇的資格。”
豐饒的威榮消失在夜霧裏,隻餘下邪惡的笑聲久久地迴蕩著。
“如果想殺我的話,那就仇恨我,憎惡我……”
“然後,醜陋地茍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