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縈繞在眼前,淡薄縹緲的夜色逐漸消散。
連帶著自我的感知,都在一點點地複蘇。
當拉斯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身下的冰涼觸感。
他正端坐在一道金屬的王座之上,周遭則是籠罩在昏黃色光暈裏的宮殿。
透過宮殿的幕牆,能夠看到遠處王城那恢弘的風光,一座座建築井然有序地排列而開,直通往天際線的盡頭,天穹的彼方。
這座宮殿的樣式拉斯特很熟悉,與當初自己執行失落樂園計劃的時候,阿克希婭所居住的寢宮一般無二。
隻是,這座宮殿,本應該已經在那一戰中被諾亞所摧毀,在傳奇的威壓中被湮滅為了虛無的塵埃才對……
“所以,這裏是在後來完成了重建嗎?”
看著宮殿之中那緩慢流淌的黃昏光芒,拉斯特道出了輕聲的呢喃。
他伸出手,緩緩撫摸著自己的左心口。
拉斯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原本自己的心髒之中,那因為自己離開夜世界進入現世而逐漸淡化的死神星杯,此時此刻,又一次凝聚為了真實。
那枚國際象棋棋子模樣的星杯,此刻便紮根於他的心髒深處,讓他的權柄與整座死神的遺骸、整片樂園的地域相連結……
但與此同時,那枚死神的星杯又在不斷侵蝕著他的血肉,改造著他的靈魂,將名為拉斯特之人的身與心都同化為那尊舊日神祇的模樣,想要將他變成適格的容器。
“當初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還是以服侍女王陛下的侍者身份。”
“卻沒想到,一轉眼間——”
“我已經成為樂園的新王了嗎?”
拉斯特看著自己身下那道鋼鐵的王座,輕笑了一聲。
掌控整個樂園,成為冥界之國的新王,以亡者的信仰為根基,深化自己與死神星杯的相性。
這是當初退出紀元殘響之前,諾亞所給自己留下的指示。
卻沒想到,再一次進入的時候,這些目標已經全部達成。
所以,在夜世界之中,這是已經過去了多久的時間?
他原以為自己離開紀元殘響到再次進入之間的間隔,應當與自己在現世時的感知相近。
但是現在看來——自己在現世休整的一個月,換算到夜世界還要更久。
如此想著,拉斯特的念頭微微一動。
身為死神星杯的主人,樂園的新王。
此刻的拉斯特就如同當初的阿克希婭一樣,整座樂園王城都可以算作是他自己的主場,是他所屬領域之中的一部分。
沒過多久,便有一位侍者從旁側走出,畢恭畢敬地對著王座之上的拉斯特行了一禮。
“王。”
“這座宮殿,是什麼時候重建完成的?”
拉斯特平靜地開口問道。
對於一位不知道佩戴過多少件麵具,模仿過多少人格的演員而言,扮演上位者對拉斯特來說,便如同吃飯喝水的本能一樣簡單。
他的神情並不嚴肅,反倒頗為溫和,可他平靜的聲音中卻帶著上位者的靜穆,威儀具足。
讓那位侍者連一絲一毫為什麼自己所侍奉的王會提出這個問題的困惑都未曾產生,隻是誠惶誠恐地開口迴答:“迴稟陛下。”
“這座宮殿,是在兩年零三個月前重建完成的。”
侍者的神色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尊崇:“當初,樂園的前任女王海倫陛下莫名消失,就連王城中央的宮殿都不翼而飛,在一夜間湮滅於虛無之中。”
“當時,整個王城,乃至於整座樂園當中的居民都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群龍無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當初——若非是您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便壓服了整座王城,登臨王座,並且重建了這座宮殿。”
“那麼,也許樂園之中的混亂還要持續上許久……甚至讓整座國度就此分崩離析,也絕非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兩年零三個月……
再算上自己登臨樂園的王座,重建宮殿的時間。
也就是說,第六紀的夜世界當中,已經過去了接近三年嗎?
拉斯特揮了揮手,讓身旁的那位侍者退去。
他注視著遠方那片昏黃色的天空,眼眸中若有所思。
這段時間的長度,比拉斯特自己所估算的還要更久。
不過,倒也並非無法理解。
畢竟,對於橫亙數個紀元曆史的守墓者而言,三年的時光也不過彈指一瞬。
傳奇的壽元至少也有數百年,因此,對於那些已經跨越了人類的界限,讓生命本質完成向更高層次躍遷的強者們而言……他們的時間觀自然也與常人有所不同。
三年對普通人而言是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尤其是大災變後的亂世裏,凡人的壽命本就大幅度衰減……三年也許便是一個人畢生的十分之一,代表了一段完整的生命曆程。
但是,對於傳奇強者而言,三年卻也許隻不過是閉一次關,進行一次研究和嚐試的時間而已。
“三年……也不知道在海洋深處的冥淵之中,阿克希婭現在的狀況怎麼樣了。”
“不過,既然如今樂園之中未曾有分毫的異動,那便說明她的狀態應該還算穩定,守墓者那邊的計劃也未曾開啟……”
“而阿克希婭本人,應當還安然地沉眠於冥淵的最深處。”
拉斯特注視著昏黃天幕之外,那一片祥和平靜的城邦風景。
“還有,整整三年過去——”
“小格蕾。”
“如今的你,又成長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變得足夠強硬,足夠堅韌……即便是離開了我和西塞爾首領,不需要依賴任何人,也依然能夠直麵一切艱難險阻了嗎?”
“畢竟……”
他的自語聲隨著疾馳的風消散在昏黃色的天空裏,未曾被任何人所聽聞。
“我們訣別的時刻,馬上便要到來。”
“很快——”
“你便要以自己柔弱的肩膀,肩負起整個守岸人、還有人類文明命運的重量了。”
……
破碎海岸線的中點,守望尖塔。
這裏是守岸人組織的總部所在。
長久以來,無論外界如何動蕩,人類的文明星火如何風雨飄搖……但是都從未真正影響到守望尖塔所庇護的疆域。
絕大部分守岸人都將守望尖塔視為能夠隨意歇憩的港灣,心靈的避風港。
不論在外界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遭受了何等的創傷,經曆了何等的苦難……但是隻要迴到守望尖塔中,便能夠完全放鬆下來,徹底地休養生息。
然而——
最近的兩三年。
哪怕是在守望尖塔之中,氣氛也明顯變得緊張了幾分。
原本已經安分了許久的鐵十字族群,最近卻頻頻地在各地的人類聚居地中爆發了瘟疫……
邪教團們,在各地製造禍亂,血祭的頻率,也明顯增加了許多。
還有——那守岸人們一直嚴防死守的,海岸線外,海洋深處此刻正在蠢蠢欲動的禁忌生物們……
在大陸各地接二連三爆發的小型禍亂,讓整個守岸人組織長時間都處於高速運轉,神經緊繃的狀態。
雖然目前還未曾徹底超出負荷,造成什麼極為嚴重,無可挽迴的惡果……
可是,哪怕是最為基層的守岸人也已經有了隱約的預感……
就仿佛在暴風雨到來之前,自然界中會有各種各樣的征兆一般。
此時此刻,這些接二連三在大陸各地爆發的微小禍端,其實皆是某種預兆與警示,是一場醞釀已久的戰爭的序幕。
他們真的能夠在那場暴風雨中幸存,將文明最後的星火延續下去嗎?
還有,西塞爾首領——
他真的能夠帶領所有人,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獲得勝利嗎?
客觀來講,沒有人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所有人對此卻又保持著某種難言的堅信,莫名的信任。
他們別無選擇,沒有退路,也不願有退路。
……
一道穿戴著守岸人製式鬥篷的嬌小身影,快速地穿行在守望尖塔中那喧囂的人群之中。
明明她的身形是那麼的纖細,俏臉被兜帽所遮掩,除了偶爾飄蕩出的幾縷灰色發絲外,看不到一絲一毫麵部的表情細節。
但是當她途經守望尖塔中那密集的人群之中時,這些驕傲的守岸人成員卻都自發地為她讓出了一條道路。
“這是……那個格蕾?”
“她又出任務迴來了?”
“嗯,她這次接的任務,是鎮壓西北邊境的鐵十字瘟疫吧?”
“據說那場鐵十字瘟疫的主導者是一位五階巔峰的變異種鐵十字……在整個大陸的鐵十字族群當中,也是僅次於那位鐵十字之王的強大存在,統領著一整個鐵十字部族。”
“卻沒想到,那個變異種鐵十字首領……居然就這樣直接在自己的鐵十字族群中被殺死了,瘟疫的源頭和主導者被剿滅,鐵十字瘟疫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在鐵十字的大本營中,孤身一人暗殺一位五階巔峰的變異種鐵十字首領……那些六階的高層們也做不到這一點吧?不愧是最強新人。”
“不,最強新人這個稱號,已經是格蕾的過去式了……雖然她才加入守岸人不到五年的時間,但是很多人都認為,她已經是能夠與那些高層們比肩的存在。”
“甚至,還有傳言,說西塞爾首領所選定的接班人——”
“下一任守岸人的領袖,便會是她。”
“不過,格蕾執行任務時候的風格,也實在太瘋狂了一些……從來都不依靠隊友,而是孤身一人獨自行動。”
“而且,她的計劃永遠是在刀尖上舔血,從不給自己留下後路——就譬如這次,獨自一人在成千上萬的鐵十字族群裏暗殺鐵十字首領,一旦稍有差錯,那便是萬劫不複。”
“如果有得選的話,我還是希望下一任領袖是像西塞爾領袖那樣的沉穩類型……格蕾她太年輕,行事風格也太冒險了,總感覺有點讓人不太放心,也許會將整個組織帶入無可挽迴的深淵。”
“噓,慎言……接班者和下任領袖這種事情,高層和西塞爾領袖自然會有所考量,又怎麼輪得到我們說三道四?”
……
瑣碎的閑言細語隨風傳來,在格蕾的耳畔迴響,卻未曾讓她的腳步停滯分毫。
“小格蕾!”
外圍議論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位梳著馬尾的女孩衝了出來,拉住了格蕾鬥篷下的手。
女孩那雙明亮的眸子裏,閃爍著難以掩飾的擔憂之色:“你這一年都執行多少次高危任務了,每一次都是在生死邊緣刀尖舔血!而且你每次執行完畢就會立刻去執行下一個,根本沒給自己留下休息的時間。”
“我知道你的序列很特殊……但是再這樣緊繃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垮掉的!”
麵對友人的關心,格蕾的眼眸中,有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
然而最終,她還是輕輕地撥開了對方的手:“我沒事的,不用擔心我。”
“而且——”
格蕾的話語微頓了一下。
“抱歉,雅妮絲——”
“我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話語落定,格蕾已經掙脫了雅妮絲的糾纏。
她徑直穿過了守望尖塔外圍寬闊的建築群與廣場,消失在了那座純白宏偉的高塔之中。
隻餘下雅妮絲望著格蕾消失的背影,怔怔地有些出神。
明明是自新人考核時便互相結識的好友——
但是,不知為何。
自從失落樂園迴來後……雅妮絲便感覺到格蕾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
格蕾沿著守望尖塔的臺階一層層地攀登著。
很快,那漫漫的高塔長階便走到了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道樸素的木質門扉。
格蕾輕輕地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而入,行了一禮。
“西塞爾領袖。”
門後,胡子花白的老人似乎早已經知曉了格蕾的迴歸一般,正在長桌後等待著。
在察覺到格蕾推門而入的動靜後,老人微微地笑了笑。
“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
他的聲音頓了頓。
“格蕾,你所等待許久的——”
“複仇的機會,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