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放棄了。女人頸骨已經折斷,折斷得很厲害,她不是自己吊上去的,在她吊上去後,有人還用力地抱住她的腰用力向下墜,什麼人會如此殘忍!
她軀體涼如冰,蘭芝希望殺死她的人不是王震北!
她抬起目光看著這個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人,他對她的愛甚至超出了一般的父親對女兒的愛,他……不全然像父親那樣愛她……他愛她而又不僅僅是父愛。她想起來一個細節,第一次從華山學武歸來那天,他把自己抱得緊緊的,緊得她都喘不過氣來,她已經發育得很好的乳房被他堅實的胸脯壓得都有些疼痛。
從那以後,他每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那也是異樣的。但那時她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現在——不一樣了!
王震北被蘭芝的目光嚇了一跳,那是一種能夠穿透一切的目光,在這種注視下你無所遁形,他突然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不用坦白!蘭芝已經知道了一切,知道他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知道自己對她一直有種特殊的感情……她可能知道得更多!
“蘭芝!你怎麼來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說得有些結巴,“這個女人不是……不是我殺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會……”
“我相信你,她不是你殺的!但是你知道她是被誰所殺,是不是?你也知道她為什麼被殺!”
“我……可能不知道,我猜可能是那幫人吧,就是那些殺死你武伯伯一家的人……”
“閉嘴!不要在我麵前提起武家人,你是個兇手,你竟然敢當著我的麵撒謊!”
那就是說,她什麼都知道了!從此以後,我在她麵前將無法……無法做人。
“我今天來,是想最後見你一麵,所以請你誠實地告訴我,我不要聽到哪怕一句謊言,你要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在哪裏?你要把我的身世完整地告訴我。”
王震北把那個包袱扔在地上。他癱坐在一把椅子上,頭狠狠地垂了下去,兩隻手捧在臉上,因為他不敢正視她,這個漂亮的姑娘!他也不敢正視自己將要講給她聽的一切。
當第一盞夜燈在路上被人點亮時,王震北拖著疲憊的腳步從那間屋子裏走了出去,他的眼神空洞,臉色灰白,似乎比幾個時辰前老了二十歲。玉姑從遠處看著這個人,她答應李繼勳不會動他,但那不代表要給他一點教訓,他算個什麼東西,竟然敢私下監視自己,並且膽子大到可以偷走她的囚徒。
玉姑小心地跟著這個全身疲憊的男人,從此以後她都要小心!她要找個機會,如果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反正有的是時間。她有些吃驚,王震北一向是個精神旺盛的人,就她所知,這個男人至少有五十五歲了,但他仍然經常去找女人來消耗旺盛的精力,今天這是怎麼了?
這個窩囊廢,他被主人的幾句話嚇住了!
蘭芝給那個女人穿上衣服,她在觸摸她的皮膚時,已經沒有任何關於她的片斷能夠湧現,她死了,留下的隻有在這個世上飽經苦難的軀殼,蘭芝要給這具沒有意義的軀體以應有的尊重。
眼淚偶爾還是會滑落下來,雖然她已經流得夠多了,為自己那命運悲慘的父母,為她自己撲朔迷離的命運,為眼前這個不幸的女人,為自己建立在謊言之上的人生……太多了!
她把女人安置在榻上,然後又給她蓋上了被子。自己則坐在桌前支頤長思,她不需要點燈,因為她能夠看見一切,在黑暗中的、在明亮的陽光下的、過去的、還有……可能她以後還可能看到將來,關於這個她不確定,因為她需要時間來理解那些碎片上的含義,碎片太多了,盡管她已經把許多的碎片連綴起來,但它們仍然是破碎的,不完整的。
她盤腿坐在虛空裏,這個姿勢很舒服。她看到老人正在給小竹子喂飯,那個年輕人恢複得很好,他手指和腳趾上的傷正在愈合,新的骨頭正在生長,彌補原來的裂縫,他會好起來的,跟以前一樣健康。
她的義父正在一條漆黑的小路上踽踽獨行,他似乎被人抽幹了精力,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著,一個駝背女人在遠處跟著他,這人應該就是他告訴自己的那個玉姑吧。
蘭芝猶豫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武髦傑救出來,還是現在就返迴杭州去,小竹子現在還需要她的幫助,那人要她保證小竹子活下來。
髦傑跟她的關係很好。有一段日子她曾經以為他可能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並為此竊喜了好久。後來兩個人的感情發生了變化,髦傑把她當成妹子,而她也把他當成大哥,這種感情變化是自然而然的,沒有經曆什麼變故,也不是因為某一個人,就是變化了。
武馬同王震北沒什麼值得可憐的。他們都應該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當年他們做山賊的時候曾經做過不少很壞的事情,髦傑正在為他父親的罪惡付出代價,這是他的命運。
武髦傑在朦朧中覺得看見了蘭芝,但這怎麼可能呢?
“髦傑,你要小心身邊的駝背女人,她其實很……”不能說她惡毒,她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
“總之你要小心她!我要走了,我救不了你,我沒有那個能力。你的未來會怎樣,全都是命運的安排。”
髦傑醒了過來,或者說他自己以為是剛從一個夢裏醒過來。
“好奇怪的夢,”他對身邊那個駝背女人說,“夢裏竟然這樣真實!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的疤痕,但她其實沒有這道疤痕的。”
玉姑聽他說得奇怪,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的臉,不明白他究竟要表達的是什麼含義,他是夢到自己的心上人了麼,他說什麼?臉上有疤痕?她決定問問他夢到誰了,也許這很重要!
門開了。一個道姑走了進來,她先向玉姑打了個稽首,然後緩緩說道:“抱歉,這個人我要帶走。”
玉姑認出來她是王蘭芝的師傅,華山派紫霞道長,那天在武馬鏢局的時候她曾經在暗處見到過她,當時她正與佟小乙動手,佟小乙幾乎死在她的掌下,玉姑自忖不是她的對手。
“您是紫霞真人!”髦傑道,“道長,您見到……見到蘭芝妹子了嗎?”
“沒有,我就是來京裏找她的,你怎麼會在這裏!這個女人是誰?”
“她是我的恩人,沒有她隻怕我已經死在大名府了,是她將我帶到這裏來的,多虧她的救治照應,我才……我才活下來。”
“武公子,隻怕沒有那麼簡單,這個女人我曾見過,就在你們家裏出事的那天,她也在武馬鏢局裏,隻是她沒有公開露麵,以為我沒發現她。”
“是的,當天我的確就在,否則我也救不下髦傑了!”玉姑說道,“我是髦傑姑姑的朋友,那天我去鏢局找她,卻恰好經曆了那場慘案。您莫不是華山派的紫霞真人?”
紫霞半信半疑,但她不想繼續追問下去了,她對這些沒有興趣,武髦傑既然被人所救,那就很好,據她所知,蘭芝與這位武公子關係很好。
自從蘭芝私自跟隨金小乙下山之後,紫霞就很擔心。蘭芝在留給師傅的信裏提到要到京城來找父親,說父親為人所害,有性命之憂,隻能不待師傅迴來。
紫霞隱隱覺得這其中隻怕另有隱情,她在山上呆了兩個月,終於還是放心不下,終於下了華山,直奔京城而來,但在城裏找了三四個月,竟然打聽不到蘭芝的一點消息,其時蘭芝正在杭州,她如何能夠找得見?
這天傍晚,紫霞正自憂心,卻遠遠地看見了王震北,這讓他大吃一驚,但看到他半死不活的神態,以為王震北乃是大病痊,合該如此。她本想上前詢問蘭芝的消息,卻發現有人暗中跟隨著王震北。
這個駝背女人紫霞曾經在哪裏見過,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裏。駝背女人顯得很小心,王震北腳步則越來越踉蹌。
“如果她想要對他不利的話,”紫霞想,“根本無需她動手,這個人很快就會自己倒下去。”
紫霞從來都沒對徒弟說過她心裏的懷疑。武家慘案那天,她檢視了幾個死去的人,這些人都是後背或者前胸受到了極厲害的重手,看得出這些人都沒有反抗的跡象,一定是熟人下手,才讓他們毫無防備。她眼睛餘光見到一個人影正在利落地迴到臥室,背影看上去像王震北。
紫霞不相信王震北會親手害死武家的門人,她親眼見到過武馬與王震北的交情。她的懷疑建立在王震北的功夫和他的身份上,背影是個因素,但也不能就以此認定,後來蘭芝告訴過她父親當時身中劇毒,隻能躺在床上。
王震北果然摔倒在地上,紫霞驚訝地聽到他在大哭,一邊用拳頭捶地。這個突然發生的事情也一定讓駝背女人大吃一驚,她顯得有些遲疑,不知道是否就此上去教訓王震北一頓。
駝背女人一定是不屑趁人之危,她轉身離開了王震北,臉上帶有一種滿足的表情。紫霞對駝背女人很感興趣,她一路跟著她,直到發現了武髦傑。
髦傑很信任這個駝背女人,紫霞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武馬遇害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他現在已經是武家唯一活著的人了。她還是不能信任這個駝背女人,她……太詭異了!
“道長,請您一定……一定要找到蘭芝妹子,她太可憐了,王伯身中劇毒,估計已經……已經走了!”
“我會找到她!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你的王伯沒有死,他還活得好好的。不信你可以問問她!”紫霞將手向玉姑一指,“她剛才還見到了王震北呢。”
玉姑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那麼小心,竟然又被人跟蹤了!
髦傑很驚異,他望向玉姑,“是真的嗎,姑姑?”他把玉姑稱作姑姑,紫霞覺得後背有些發冷。
玉姑點點頭,“如果你說的是神鞭震八方王震北的話,我確實剛剛見到了他,隻不過他不知道我跟著。”
“王伯……王伯還好麼?”
“不知道,我是今天第一次見到他,他有些神情恍惚,並且摔了一跤。”
髦傑“啊”了一聲,掙紮著坐了起來,“姑姑,我要見王伯,能麻煩您把他叫來嗎?”
玉姑搖搖頭,“不能!”她迴頭看了看紫霞道長,“現在還不能。”
“為什麼?”
“等你的傷完全複原以後,你可以自己去找他,我隻怕……他不會見你。”
紫霞幾乎能確定被武髦傑稱作“姑姑”的人可以證明王震北是個兇手,她暗自歎了口氣,不想參與到武、王兩家的仇殺之中,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太多了,師兄說得對,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年她親手把蘭芝交給王震北來撫養,王震北的確做到了,他一直對蘭芝關愛有加,為此,紫霞決定放過王震北,她隻要找到徒弟就好。至於武髦傑將來會不會知道悲慘的實情,不是紫霞關心的。
“你好好養傷吧,貧道走了。”
玉姑看著紫霞沒入黑暗之中,她的手心裏全都是汗,如果道長想把武髦傑帶走,她攔截不住,那樣的話,這一年來付出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她已經知道了我做的事情!”王震北低沉地說道,“知道了一切,沒等我說出來,她就全都知道了!”
李繼勳眉頭皺了起來,王震北頹喪的樣子簡直讓他要笑起來。“怎麼可能,沒有人會告訴她那件事的,除非是你自己親口說。”
“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告訴了她實情。不過也沒什麼關係了,她早晚都會知道,我隻是沒想到她會知道得這麼早。”
李繼勳對於王蘭芝知道王震北所做所為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金小乙傳書迴來說他正在跟王蘭芝在一起,他們兩人都在杭州,可是王震北卻說四個時辰之前他跟王蘭芝見了麵,這怎麼可能呢?
王震北不敢向他撒謊,尤其是他現在的這個樣子,絕不是裝出來的。王蘭芝迴來了,金小乙呢?他讓金小乙協助冷鐵心將小竹子帶迴來,這兩人有半個月沒有傳遞消息迴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不要做出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來,別讓我瞧不起你!神鞭震八方!你的勇氣呢?你的男子氣概呢?如果隻是因為一個跟你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女孩子,那就更加不值得。別忘了,咱們是要做大事業的男人,古往今來,多少所謂的英雄豪傑都折在兒女情長之上。”
王震北抬起頭來,李繼勳仍然像他大多數時間裏一樣,負著雙手站在窗前,這是一間相當小的房間,可是李繼勳卻幾乎控製著京城裏所有賺錢的行業和會社,他有數不清的財富,京城裏的豪門貴戚都以能夠成為他的朋友為榮,隻要一句話、一個手勢就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就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
李繼勳說得沒錯,大丈夫有所為,當能放下一切私情,完全失去自我,才能做得出頂天立地的事業來。
王震北想起自己本來是有夢想的,否則的話何必走到今天這步境地。
“再告訴你一件事,武髦傑還活著!而且他也會很快就知道你對他家所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