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麵露難色，「您這般瞞著將軍，奴才隻擔心您自個兒撐不住啊。」
裴嬰頗為狠厲地剜了他一眼，「這是陛下的子嗣，同他說些什麼！」
宋安忙不迭低聲稱是。
裴嬰從他手中接過茶盞，淺酌一口後輕舒了口氣，垂下眼睫意味不明地低低嘆息，「如今大事已成，留著他隻能被人詬病，有些事......便瞞著他吧。」
宋安輕搖團扇，又壓彎了腰湊近裴嬰，「張?zhí)t(yī)遵從您的話，對外宣稱龍嗣已有兩個月，隻是您如今懷胎不過一月，到時候這可如何......」
裴嬰略有些愁惱地揉按鼻樑，半晌隻道，「如今孤隻求保全這個孩子，旁的哪顧得上細想。」
話說一半，裴嬰忽然伸手握住了宋安的腕骨，宋安被他冰涼的掌心一激，背後汗毛登時豎了起來。
「殿下？」
裴嬰膚色雪白，那雙瞳仁黑潤異常，他雙唇迴了幾分血色，是一層淺淡的嫩粉。他食指在宋安手腕上敲了敲，眼底尚存了三分冷意，袖口還沾了幾滴血跡，現(xiàn)下也幹涸了，沉澱成一片暗紅。
裴嬰唇邊笑意冷冽，在這暑日卻看得宋安心底一寒，隻聽裴嬰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說道，「說到那太醫(yī)院院首張恪，這位老大人如今也七十有六了。宮中夜間昏暗，露重地滑，可要派人看緊了他，仔細著一不留神落到了湖中去。」
宋安身體一僵，隨即更深地躬下身去，低低應(yīng)道，「奴才遵旨。」
夜晚已經(jīng)過去大半，蟬鳴在此時也偃旗息鼓，養(yǎng)德殿外的太清湖畔的落新婦如今開得正盛。可是不知為何，夜風已經(jīng)停了，那岸邊的落新婦忽然顫動一團，似乎有人深陷其中掙紮不止。
約摸過了一刻鍾，花叢中才終於安靜了下去，太清湖麵泛開一圈圈漣漪，落新婦嫩粉的花瓣落了一池，同那靛青色的外衫一角一起沉入湖水中去。
第十章 燕旭之死
晏雲(yún)霆提著一壇秋露白去了天牢，燕旭在受完三十廷杖後就被關(guān)押在此處，一朝天子一朝臣，嶺南王為奪皇位從藩地千裏迢迢趕迴京城，如今卻成了一介階下囚，活得還不如宮裏的下人。
晏雲(yún)霆出身於武將世家，自祖輩起便隨著大陳皇祖開疆擴土，大陳開國以來，更是平複西北禍亂，鎮(zhèn)守北疆數(shù)十年太平。
他父親晏叡平定西北，卻死在北疆源賀郡的一場動亂之中，那時他生父鍾歸離有孕八月，在親眼看著晏叡棺槨入土後，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身下已是一灘血跡。
鍾歸離娩下一個男嬰，取名雲(yún)霆。幼子尚未滿月，他便踏上了為夫?qū)こ鸬穆吠荆诿餍臄叵鲁鹑祟^顱之時，鍾歸離亦被一輪彎刀奪去了性命。
武帝憐惜晏家幼子，尚在繈褓之中便沒了雙親，就將他接迴宮中同皇子們養(yǎng)在一處。
武帝幼子燕昭自幼體弱多病，跟著太醫(yī)院院首張恪習醫(yī)，晏雲(yún)霆幼時算是跟著燕晁和燕旭玩鬧長大的。
燕晁自出生就被封為太子，他對晏雲(yún)霆態(tài)度冷淡，不過是因為瞧不上對方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卻和自己相同，再加上武帝平日對晏雲(yún)霆要比對兩個親子更加關(guān)心，更惹得他內(nèi)心不悅。燕晁是太子，有些事自然不會拿到明麵上說，落得個兩廂都難堪的境地就不好了。
可燕旭不同，他性格頑劣，遇事急躁，晏雲(yún)霆沒少受他欺負。直到晏雲(yún)霆探明了幹元身份，一柄明心又使得出神入化，燕旭這才不敢隨便再去找他麻煩。
自從武帝駕崩，燕晁繼位，晏雲(yún)霆就被新帝打發(fā)去了北疆帶兵，與這京城中的舊人才漸漸疏遠了。隻是燕旭如今下獄，將被剔除皇家身份，這等落差隻怕他難以接受，晏雲(yún)霆顧念當年情誼，就來到天牢之中探望他。
天牢陰暗潮濕，惡臭夾雜著血腥撲麵而來，常人都難以忍受這種環(huán)境，晏雲(yún)霆進入時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守衛(wèi)見他過來忙抱拳行禮，一聲「將軍」還沒叫出口便被晏雲(yún)霆抬手打斷了。
他示意讓守衛(wèi)退下，自己緩步進往天牢內(nèi)間。燕旭身份與其他犯人不同，他是皇家血脈，自然不和別人關(guān)在一件牢房之中。天牢裏有專門羈押皇室中人的牢房，比起別間也並無不同，不過是寬敞了一些罷了。
等到晏雲(yún)霆站在那寫明天字號的牢房門前時，看見的卻是燕旭的屍體。手中酒罈墜地，秋露白濕了他的衣角，酒水混合著天牢裏的味道，令人作嘔。
牢房裏惡臭撲鼻，黃綠色的汙水滴答滴答落在燕旭的身上，他趴在那裏，剛挨過三十廷杖的臀腿血肉模糊，裏衣都已經(jīng)和皮肉粘連在了一塊。天牢陰暗潮濕，常年有老鼠臭蟲爬行，此時一隻約有成人手掌長的灰老鼠，正趴在燕旭身上，去啃他鮮紅的嫩肉。
燕旭五官猙獰，似乎在死前經(jīng)曆了一番痛苦掙紮，嘴邊是一灘黑紅的淤血，他的嘴唇呈現(xiàn)出深紫色中毒狀，脖頸上那根麻繩已經(jīng)深深嵌進肉裏，腦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歪在一旁。
燕旭生前何其風光，隻是他如何會想到，自己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
晏雲(yún)霆在沙場之中出生入死，看過多少人的屍首，比燕旭死相慘烈的更是沒少見，他卻在與燕旭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對視的時候，忽然覺得心底一寒，隨即背後便被冷汗?jié)窳艘槐场?br />
燕旭死了。
武帝最恨鐵不成鋼的兒子，死在了監(jiān)牢裏。
晏雲(yún)霆忽然握緊了腰間懸掛的明心，身體晃了晃，他抬手扶住了麵前的木樁。慘白月光順著天牢狹小的窗口投射進來，將燕旭的屍身照得青白一片，更顯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