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當時李自成還不是闖王,而是高迎祥手下的一員闖將,我們轉戰陝、晉、畿南、豫楚等地。在起義過程中,李自成提出“均田免賦”等口號,獲得廣大老百姓的支持,吸納了眾多群眾進了起義隊伍。
可起義軍終究是敵不過正規的明朝軍隊的,無論是裝備亦或者是人數上都有著巨大的差距。在又一次大敗而歸,我們逃到了一個小村子裏,盡是一片蕭瑟,農田荒廢,河流幹涸,村裏的人大多數都跑幹淨了,隻剩下些老弱病殘,又或者執意不肯離開故土之人。
我也是在這裏遇到了啟,那時他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作為村裏為數不多的青壯年,正想盡辦法艱難地維持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營生。
李自成當時在田裏一眼便相中了他,“餓覺得他天生就是塊起義的料,人結實,也有把子力氣!
不過我尋思著老實巴交的農民跟起義是扯不上關係的。
我們在這停留了數日,期間李自成多次前去勸說啟加入起義軍。好說歹說了多日,他也還是不肯加入,說這是要殺頭的大罪。不過這倒也沒有出乎我們的意料,畢竟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想來幹這種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的營生。
勸說無果之後,為了防止被朝廷的官兵發現,我們很快便離開了這座村子,轉移到了一處偏僻的山穀。
山穀穀底,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不易被發現,壞處卻是被發現後難以逃走,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原因,那幾天晚上守夜都格外的緊張。
啟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被外圍在守夜的兄弟當成了探子五花大綁捆到了我們麵前的。
當時我看到他的眼中冒著仇恨,我就大抵猜到了他來的目的。
“我想跟著你們起義!彼统脸恋卣f道,好像絲毫沒有在意自己被綁著的事情。
果不其然,不出我所料。
“為什麼?之前你不是還死活都不肯加入”我隨意地問道,也在好奇著究竟是什麼事情改變了他的想法。
其實我大抵也能猜到原因,一個農民想造反,那必定也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你們走之後就有朝廷的官兵來村子裏征稅,他媽的,明明這個月的賦稅都已經交過了,他們竟然還要再收一次!
“因為旁邊的人家都跑了,又要把旁邊幾戶人家的糧稅按著我們家頭上!
“我根本拿不出那麼多糧,隻能求他們再寬限些時日,等我收了糧一定按時補上!
“那群當兵的根本不管那麼多,一聽到交不起糧,就把我家裏人抓起來一頓打,東西也被砸完了,田也被踩沒了……”
“我娘年紀大了,他們下手又沒輕沒重!
“那天晚上我娘喊疼啊,全身上下都在疼。”
“我去找大夫,可我沒錢,錢都被搶幹淨了,請不來大夫!
“然後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娘一點一點沒了氣!
“可為什麼會這樣?我家老實本分,我幹活也賣力……我爹還在的時候說,活不下去的都是些不出力氣的人!
“可我每天都去耕田除草種地啊,沒有一天敢歇,整個村子都沒有比我更賣力氣的人了!
“就這樣了,也還是活不下去!
說到這,啟的聲音顫顫巍巍,到最後,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得替我娘報仇的……”
他低頭喃喃道,又抬頭看向了李自成,眼中好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燒著。
“隻要讓我加入,多的不說,我這條命肯定是賣給你了”他咬牙切齒的說道。
李自成哪受得了這種,當場就叫人給他鬆了綁,開始稱兄道弟了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莫名地,他寬大的身影竟和小崽子有了些許相同之處。
我想起了小崽子當初說的話。
“我們家原本很守規矩的,每年都會按時交糧,然而,那些收糧的官吏卻因為鄰居跑了,讓我們來承擔逃者的糧!
“沒有糧,爹爹才要出遠門賣傳家寶……沒有糧,我們一家人最後才會餓死!
沒有糧……沒有糧……
多麼可笑的一句話,什麼時候,糧竟比人命還金貴了。
真是,好一個世道啊……
在此之後,李自成便把啟安排給了我,讓我教他一些基本的刀法或者打鬥的技巧,因此,我跟啟也漸漸熟絡了起來。
我本以為他會像大多數人一樣,過不了多久就會死在下一次戰場上。
可下一次,又下一次,接著下一次……他都活了下來,很頑強地奇跡般活了下來,到最後成了闖王的另一個侍衛。
……
“阿良,想什麼呢?”啟推了下我“來聊聊,別他媽又睡著了,這次睡著了就不一定醒得過來了。”
“……”
“啟,你會活到最後嗎?”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你在講什麼屁話,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那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如果我死了……”我停頓了片刻“五年後你若有機會,幫我去洛陽湖那尋一個人,告訴她,我對不起她,沒能完成我們的約定!
末了,我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如果我沒死的話,我會自己去的!
“……?”啟挑了挑眉頭。
“你要死了?”
“……那倒不是!
“那不就得了唄,好好活著,以後你自己去”啟拍了拍我的右肩,卻牽扯得我的左肩一陣疼痛。
“你還有什麼願望沒有”我問道“如果你死了,我也幫你!
“這……是有個人想再見一麵。”啟好像陷入了沉思,片刻後又搖了搖頭“算了……到時候我自己去!
“話說,你說要找的那個人,是不是你之前常說的那個小崽子,就是你給人家親爹殺了的那個!
“是……”
不知為何,我總感覺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但確實又無法反駁。
“那你怎麼確定她五年後一定會去洛陽湖”啟停頓了片刻“又或者說我該怎麼知道哪個人是她。”
“她一定會去的,我們約好了,她要來取我性命的”我肯定道。
“至於你怎麼認出她……我說一下大概長相你看能不能記住?”
“中!
“她長得瘦瘦小小隻的,就是那種……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的,大概到我脖子這麼高!闭f著,我還大致比劃了一下“然後……給人的感覺就像隻貓一樣,人很機靈,你若拿著我的刀去,她一定是能認出你的。”
“那漂亮不?”
“大概……算是漂亮吧?”
有一說一,小崽子之前穿得總是破破爛爛的,身上也老帶著灰,我僅能從唯一一次一起共浴時,模糊地記得她是一個美人胚子。
倒也說不好,都這麼多年了,我的記憶也開始有些模糊不清了。
“那你說你去殺人家爹幹嘛,你這不自己作嗎?”啟咧開嘴巴笑道“如果沒這事,說不準你以後還能娶人家呢?”
“……”
“我們是仇人!
我們都沉默了半晌有餘。
“唉,世道作孽呀”啟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口氣。
“是,怪世道……”
我應了啟一句便又沉默了,但又覺得有哪些不對勁的地方。
幼兒時被父親逼著讀四書五經,教我仁義道德。
青年時被天下逼著學身不由己,要我殺人如麻。
種種因果,無數惡業。
兩者都使我受益良多,卻又讓我不堪重負。
做過什麼事,成為什麼人,我一直在想……
終於,我想通了。
天下沒有白走的路,對錯都是我的腳印。
“更怪我……”
我像在迴應啟,又像在告訴自己。
我為不該殺的人後悔,為該殺之人不悔。
從那一天開始,我莫名的覺得,啟一定會是那個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