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弗雷他們到達審判廳附近時，已經是下午5點。


    即將落山的太陽被鉛灰色的雲層遮擋，大地籠罩在一片陰沉之中。


    審判廳前的廣場上，鬧事的工人有50多個，而在他們外圍，聚集著數百個看熱鬧的群眾，將街道圍的水泄不通。


    位於正中心的，是一名戴著單片眼鏡，穿著黑西裝的禿頭男人，他的高禮帽被摘下，手腳被綁在身後的圓木上，這便是魔石工廠的廠長。


    在廠長前麵，三十多個渾身油汙，麵龐黑瘦的工人圍成半圓，他們一手舉著木牌，一手攥著泛黃的工資欠條，嘴裏大喊道：


    “還我們血汗錢！”


    按理說，簽了言論管製契約的人應該是沒辦法聚眾鬧事的，但由於欠薪是不可爭議的事實，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所以他們的唿喚聲並沒有被契約屏蔽掉。


    看來就算是光明教廷，也沒有抽象到把討薪定義為反動言論。


    而在審判廳的門口，幾名穿著白色鎧甲，手持鐵棍和盾牌的聖輝騎士已經擺好了架勢。


    與那些雇傭來衛兵和征召來的軍隊不同，聖輝騎士團是教廷的核心武裝力量，其總部位於教國的首都，而少數駐紮在地方的聖輝騎士，則主要負責處理各種緊急情況，職能類似於特種部隊。


    這幾個聖輝騎士隨便挑出來一個，都可以輕鬆擊退所有工人，但此時他們隻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這是因為在工人們的麵前，還跪著幾個婦人，她們的圍裙打滿了補丁，而在她們身邊，還站著幾個衣衫襤褸，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


    “我們已經三個月沒領到工錢了，家裏早就揭不開鍋了。”


    “求教廷幫我們做主，至少救救孩子！”


    按照教義，聖輝騎士團原則上是不能對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動手的。


    更麻煩的是，也不知道是誰給這群工人出的主意，他們手裏居然還舉著老教皇卡羅爾的畫像。


    在這種情況下，聖輝騎士們也隻能守住門口，而不敢暴力驅散工人們。


    為了更好地調查情報，蒂朵莉絲並未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她戴上了兜帽，和弗雷一起混跡在人群中。


    向周圍的路人打聽後，弗雷得知了工人們鬧事的原因。


    隨著這幾個月魔石製品價格的下降，工廠的利潤率也大幅降低，而廠長為了維持收益，做出了如下舉措。


    首先自然是降薪，工人們的工資已經降到了50盧比一天，吃飯都困難。


    然後便是加班，工人們的工作時間一再延長，變成了每天工作16小時。


    而那些不願意加班，或者說工作效率達不到要求的員工會被辭退，他們的工作量則會被攤派到剩下的員工身上，這也是弗雷在圖書館裏聽說的，工人大量下崗的原因。


    而那些沒有下崗的工人，日子也並不好過，在如此高強度的工作下，正常人類根本堅持不了多久，最近工廠裏不斷出現生病甚至是過勞死的工人。


    但廠長並不擔心，因為如今的迷宮都市裏，有著大量在戰勝魔王後遭到了裁軍的失業軍人，他們一部分成了底層冒險者，另一部分則進入了工廠，成為了廉價勞動力。


    如果工人累死，換一批就是了，畢竟你不幹，有的是人幹。


    這便是弗雷之前了解到的，迷宮都市工人的現狀，但他還是低估了資本家的驚世智慧。


    由於工廠裏的工人大部分都是臨時工，所以並沒有簽訂正式的雇傭契約，工廠並不用對其生命安全負責，薪資待遇也都隻是口頭約定，他們的工資被克扣或者拖欠已經成為了常態。


    而隨著工人死亡率的上升，工廠的廠長想到了一個小妙招。


    先讓工人們拚死工作，然後瘋狂拖欠工資，等他們累死了，不就不用發工資了嗎？


    於是，工廠裏的工人們從廉價勞動力，進化為了打工人的終極形態——免費勞動力。


    而這位天才的廠長，此時已經被工人們捆了起來。


    得知了這位資本家的光輝事跡後，身為一名曾經的土木佬，弗雷不禁感歎道：


    “你tmd是真該死啊！”


    然而另一邊，盡管已經被五花大綁，但這位廠長的表情依舊遊刃有餘。


    說實話，在剛剛被綁架時，他差一點就嚇尿了，但聽說工人們要帶他去教廷的審判廳，廠長立刻就安下了心。


    這群愚蠢的工人居然指望教廷幫他們做主，這何止是愚蠢，簡直就是愚蠢！


    要知道，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剛剛請審判廳的琦廳長吃過飯，教廷可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本來按照教義，重視公平與契約的光明教廷，並不會給剝削工人的資本家好臉色，但他和尋常的資本家可不一樣。


    迷宮都市的這座魔石工廠，是由哈耶克財團投資建設的。


    在100年前，教國剛剛建立的時候，哈耶克財團就看準時機，進行了大量的投資。


    在教國與魔族的戰爭中，也需要哈耶克財團的商人們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


    由於獲得了原始股份，在加上這一百年來的持續運作，教廷和財團已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


    因此，盡管教廷極度排斥泰拉聯邦的魔導科技，但對於以哈耶克財團為代表的資本家，他們雖然口頭上會加以批評，但實際上卻十分歡迎。


    尤其是在戰勝了魔王之後，新教皇奧斯卡提出了要把精力放在發展經濟上的方針。


    怎麼發展經濟？還不是要靠他們資本家去建設工廠！


    這座魔石工廠，可是迷宮都市的支柱產業，因此對於他剝削工人的事情，教廷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且現在教皇陛下的生日快到了，各地長官都要送禮，迷宮都市的琦廳長也不例外。


    昨天晚上吃飯時，他就提出了幫琦廳長籌備資金，就算琦廳不顧念平時的情分，哪怕看在錢的麵子上，這次也自然會保他。


    其實廠長也並非天生是個惡人，他之所以對工人們如此敲骨吸髓，僅僅是因為這樣可以節約人力成本。


    在哈耶克的信徒們看來，哪怕隻有1分錢的利益，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爭取。


    那些善良的，同情工人的資本家，早就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被淘汰了，最終隻有他這樣的人活了下來。


    他的行為，不過是自由市場的選擇罷了。


    想到這兒，廠長徹底安下了心，然後默默地對自己信仰的神明發出了讚美：


    “真偉大啊，哈耶克！”


    就在廠長考慮著這些事情時，弗雷也通過【鑒定】，發現有幾名換上了便衣的聖輝騎士，已經混進了人群裏。


    隨著事態愈演愈烈，隻見一老一小兩名騎士，偷偷走進了昏暗的巷口，輕聲交談了起來。


    而靠著【暗影感知】，弗雷可以聽見他們的密談內容。


    “這群工人怎麼處理？”小騎士問道。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工人了，必須出重拳。先把圍觀的人都疏散了，然後老規矩……打！”老騎士惡狠狠地說道。


    “可裏麵有婦女兒童，他們還舉著老教皇的頭像。”


    “拿著雞毛當令箭，這群刁民難道以為我們會怕一張畫像？”


    “況且以咱們的實力，完全可以避開這些東西救出廠長，之後隻要把帶頭鬧事的拿下，剩下的人自然會服軟。”


    “可是，琦廳下命令了嗎？”


    “你小子是不是在騎士院讀書讀傻了，你覺得琦廳會下這種命令？”老騎士恨鐵不成鋼般地說道。


    “要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那你也就不用當聖輝騎士了，和這群工人一樣進廠吧。”


    在老騎士的提點下，小騎士很快明白了過來，準備動手打人，但老騎士卻製止了他。


    “你負責疏散人群，打人這種髒活兒，讓那幾個家裏沒背景的實習生來幹。”


    過了一會兒，聖輝騎士們開始疏散看客，而那名混在人群裏的小騎士直接使用了第二階光屬性魔法【光罩】。


    顧名思義，【光罩】可以產生一層屏障，阻擋看客們的視線。


    而審判廳前的工人們眼看情況不對，連忙圍住廠長，想要以撕票來威脅。


    然而就在這時，幾名換上了工廠保安製服的聖輝騎士已經衝了過來，他們的等級接近20級，速度根本不是這群工人能比的。


    換裝後的聖輝騎士一把奪過了老教皇的畫像，然後高高跳起，越過了婦女兒童。


    一名急了眼的工人見狀，直接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刺向廠長。


    而一旁的聖輝騎士竟然直接一個飛撲，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匕首，將民眾撞開，保護了他們的資本家朋友。


    這點傷對於聖輝騎士來說並不致命，而現在，情況變成了工人先動的手。


    獲得了正當防衛的資格後，穿著保安服的聖輝騎士揮起警棍，以一秒六棍的速度朝工人打去。


    就在警棍即將落下之時，隨著一陣口哨聲響起，隻見一隻雪豹如同迅雷般衝進人群，撞飛了那名想要動手打人的聖輝騎士。


    最支持雪豹朋友的一集。


    “哪兒來的畜牲，敢撞我們聖輝騎士！”


    被撞飛在地的聖輝騎士下意識地嗬斥道，但旋即，他就明白自己失言了。


    “你現在承認自己是聖輝騎士了？”


    伴隨著一陣勁風，蒂朵莉絲撥開人群，走到了工人們的身邊。


    除了擁有暗影感知的弗雷以外，擅長操縱風的蒂朵莉絲自然也聽到了這些騎士們的竊竊私語。


    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下，她摘下兜帽露出了真容，然後說道：


    “誰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場鬧劇究竟是怎麼迴事？”


    看著突然出現的蒂朵莉絲，騎士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混在人群裏的幾個騎士慌亂地商量著。


    “森之國的公主怎麼會在這裏。”


    “不知道，但我聽說琦廳今天原本是要去接待她的。”


    “那這工人，還打不打？”


    “你難道打算讓我們教廷在友邦麵前丟人嗎？還不快去稟報琦廳！”


    小騎士連忙繞道，從後門進了審判廳。


    片刻之後，原本待在裏麵不願露麵的琦廳長，在聽說了蒂朵莉絲到來的消息後，馬上就走了出來。


    隨著厚重的正門緩緩打開，隻見一個穿著整潔而華麗的高級神官服，麵容和善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這便是審判廳廳長琦斯。


    來到現場後，琦斯滿臉堆笑地說道：


    “都是誤會！”


    而看到廳長終於出現，那些工人們連忙圍過來訴苦。


    工人們說話期間，琦斯不斷微笑著點頭，還時不時關切地反問幾句。


    而聽完了工人們的悲慘遭遇後，琦斯先是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隨後表示：


    “好，說的好，對於大家的需求，我們教廷不僅理解，而且完全支持，工廠，不應該拖欠工人的工資！”琦廳長大聲說道，仿佛和工人們同仇敵愾。


    見廳長大人站在自己這一邊，工人們心裏也有了底氣，他們連忙附和道：“對啊、就是啊……”


    可說到這兒，琦斯突然話鋒一轉：


    “但是啊，大家冷靜地想一想，現在工廠的收益下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要是廠長確實沒有錢，就算你們把他綁了，他也變不出錢來，而且沒了廠長，工廠就開不了工，這一停產，不就更加沒錢了嗎？到頭來，還是解決不了工人朋友們的實際問題啊……”


    琦斯的語氣十分平易近人，讓人感覺如沐春風，在他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下，工人們的態度也有所軟化。


    “廳長，您說的有道理，可我們的工錢怎麼解決？”


    “這樣吧，大家就當是給我個麵子，由我們光明教廷和工廠進行協商，盡快找到一個好辦法。”


    見工人們依舊有些不放心，琦斯舉起右手，莊嚴宣誓道：


    “我，多羅波·琦斯，向女神愛麗絲起誓，一定會讓廠長給工人補發工錢。”


    說罷，隻見琦斯大手一揮，他的幾名隨從便拎著一包包慰問品，麵帶笑容走到了工人們中間。


    婦人們拿到了一些糧食，露出了感恩戴德的表情，而孩子們得到了小糖果，也停止了哭泣。


    “這些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心意，大家拿了之後就先散了吧，各迴各家，給孩子們做頓好吃的，然後安心等通知。”


    用笑臉給工人們發完福利後，琦斯馬上又換上了一副嚴峻的麵孔，對身邊的聖輝騎士指示道：


    “你們，把那個拖欠工人工資的廠長先給我抓了，直接帶到我的辦公室，我等會兒要親自審他！”


    該說不愧是能混到廳長級別的人，內心的真實想法暫且不論，琦斯的這一番操作可謂是行雲流水，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之後，在琦斯的勸說下，工人們滿懷期待地離開了審判廳。


    在宗教統治的希卡利教國，大部分民眾都堅信教廷和教皇的本意是好的，出問題肯定是下麵的人執行歪了。


    至於他們所經曆的種種苦難，那都是魔王錯，現在魔王沒了，那就怪到資本家頭上。


    希卡利，據說在某種古語中，這個詞是光明的意思，所以希卡利教國也可以被稱作光之國。


    想到這兒，弗雷轉過身，看向離去的工人們。


    此時已是日落時分，在西方的天際，雲海中下沉的夕陽仿佛被融化了，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天空中彌漫開來，映現出一大片血紅。


    而工人們的背影，已經隨著太陽一起，漸漸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這便是光之國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