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63年1月2日
寶安公路龍崗段
田之雄心急如焚,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坐在一旁的偵察員王紹吉幾次要接手開,他都不讓。車子剛過東莞,天便慢慢地黑下來。好在路上車不多,新車開起來如風馳電掣。他希望沿途因反“偷渡潮”而增設的臨時檢查站能把前麵的長途車多截停檢查幾次,這樣他就能在長途車進龍崗之前截住莫之英。可一路開過來,臨時檢查站基本都沒人值守,也許是因為新年期間的緣故,也許是去年大規模的遣返後偷渡高潮已過,臨時檢查站都撤掉了。
將近晚上七點,田之雄終於開到龍崗。遠遠地,他看見檢查站的燈光,有幾輛車正停下來候檢。到了龍崗,就是進入邊境地區,一般人進入,要持公安機關開具的“邊境通行證”、處級以上單位開具的介紹信以及本人的工作證;即使是當地村民,也要持公社開具的介紹信和戶口本。
田之雄腦子裏急劇思索著:如果莫之英的假證件被識破了怎麼辦?如果莫之英被寶安縣公安局抓住怎麼辦?甚至,莫之英提前下車了怎麼辦?他越想越擔心,不由得又加大了油門。
吉普車在檢查站前帶著尖銳的剎車聲停住。
檢查站其實很簡陋,就是路邊的兩間紅磚平房,門口電線桿上挑著一盞電燈,燈下有兩張桌子,桌後坐著兩個邊防軍幹部正在逐一查驗證件,旁邊還有兩名荷槍實彈站得筆直的戰士,大路上橫著一個漆得紅白相間的攔阻桿,一個戰士拿著紅綠小旗指揮車輛停下或通過。
田之雄帶著小王直奔兩名邊防軍幹部,掏出證件:“我們是廣東省公安廳的,正在執行任務。剛才有沒有一個叫莫之英的香港人通過你們這裏?”
兩名幹部仔細看過了田之雄和小王的工作證,交換了一個眼色:“叫莫之英的沒有,剛剛倒是有個叫莫……莫正恆的人,持香港迴鄉介紹信和香港身份證過去,但身上沒有攜帶任何行李……”
田之雄急忙打斷幹部的話:“對對對,就是他,人在哪兒?”
幹部指了指旁邊停著的一輛三輪挎鬥摩托:“我們覺得他有些可疑,派一個戰士帶他到營部核實身份去了。”
田之雄頭“嗡”地一下,他之前設想過各種可能性,唯獨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押到營部那麻煩可就大了。他忙問:“那輛摩托車走了多久?”
“剛走,兩三分鍾的樣子。”
“你們營部離這裏有多遠?”
“不算遠,順著這條路下去十來公裏。”
田之雄扭身拔腿就走。
邊防軍幹部衝著他的背影喊:“同誌,有危險嗎?要不要派兩個戰士給你?”
田之雄頭也不迴:“不用!”連小王還沒在副駕駛座上坐穩,便駕車直追而去,路旁的小戰士急忙升起攔阻桿。
通往邊境的公路沒什麼車,吉普車瘋狂加速,偶爾對麵會開過一輛閃著大燈的卡車,會車時發出“嗚”的一聲,除此之外,靜謐的夜裏隻有車輪碾在砂石路上的“沙沙”聲。
田之雄開出沒多會兒便看見了那輛三輪摩托,他用大燈照著,清楚地看見一個戰士背著衝鋒槍駕著摩托,車鬥裏坐著一個人,應該是莫之英無疑。田之雄閃了閃大燈示意摩托車停車,駕車的戰士可能以為他要超車,隻是減速往路邊靠了靠,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田之雄索性從左麵高速超過摩托車,然後慢慢減速逼停了三輪摩托。
他和小王下車向摩托車走去,那個戰士從車上跳下來迅速端起衝鋒槍對準他們:“站住!什麼人?”。
小王急忙喊道:“別誤會,我們是公安人員。”
稚氣未脫的小戰士卻十分機警,他瞥了一眼被車燈照亮的吉普車民用車牌,又緊盯著這兩個穿便裝卻自稱公安人員的人,疑心頓起,大喊道:“不許過來。”
小王一邊掏出證件,一邊著急解釋道:“我們真是省公安廳的,這是我們省廳的田副科長,不信你看我們的證件,我們正在執行抓捕任務,車上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抓的嫌疑人。”說話的功夫,田之雄和小王已經慢慢走近。
小戰士又嚴厲喝止:“別動!我奉命押送這個人到營部,有什麼事情你們到營部跟我們領導說!”
田之雄心裏暗暗想,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一邊慢慢從上衣胸口的口袋掏出證件,一邊和顏悅色地說:“小同誌,別緊張,我給你看我的工作證。”說著身體已靠近小戰士。
小戰士伸手去接田之雄遞過來的工作證,卻已感覺到田之雄過於靠近他的意圖,警惕地剛想向後撤步以保持與田之雄的距離。
已經晚了!田之雄左手一把抓住衝鋒槍,抬高槍口,右手如閃電般一掌劈中小戰士頸部的迷走神經,緊接右腿一個掃堂腿,瞬間小戰士仰麵朝天被擊昏倒地。
站在摩托車另一邊的小王一下被田之雄的舉動弄懵了,嘴裏喊了聲:“副科長,你……?”,當他看清田之雄手裏奪過來的衝鋒槍和昏倒在地的邊防軍戰士,好像瞬時明白了什麼,右手迅速從槍套中掏出手槍,還沒端平,衝鋒槍托已經準確地砸在他太陽穴上,緊接著眼前躥起一道黑影把他重重撞倒,後腦勺狠狠磕在水泥地麵,手槍也被撞飛。
是莫之英!他雙手帶著手銬坐在摩托車鬥裏,正盤算著到營部怎麼應對,突然後麵趕上一輛吉普車截停了他坐的摩托車。當他聽見來人說是省公安廳的,頓時心涼了,心想這次在劫難逃了。來人一左一右靠近三輪摩托,當他聽到他左麵的人說話時,心裏一陣激動,是阿雄!看見阿雄迅速出手擊倒小戰士,他心裏大喜,身體瞬間繃緊,見右邊的人企圖掏槍,便毫不猶豫躥起用身體撞倒了小王。
一下、兩下……莫之英騎在小劉身上,用帶著手銬的雙手狠狠地擊打著小王的頭部,小王滿臉是血,昏死過去。
田之雄跑過來拉起莫之英:“英哥!”
“阿雄!”
田之雄從昏倒在地的小戰士兜裏翻出手銬鑰匙,打開莫之英的手銬:“快,幫把手。”兩人合力把三輪摩托掀翻到路旁的溝裏,又把昏迷的小王和小戰士拖到草叢中。
“上車,快走!”田之雄拉著莫之英奔向吉普車,急忙打著火加速而去。
莫之英喘著粗氣說:“接下來怎麼辦?”
“我送你到邊境,你想辦法跑過去吧。”田之雄氣喘籲籲地說。他腦子裏緊張地盤算著最近和最方便的偷渡路線。
去年,他曾經作為省公安廳的“反偷渡”支援力量下派到寶安縣公安局,幫助攔截“逃港潮”,因此很清楚從這邊偷渡香港的三條路線。
東線:乘船走大鵬灣,距離香港十幾公裏;
中線:從深圳梧桐山一帶走陸路,翻越鐵絲網到香港麻坑一帶;
西線:從蛇口、紅樹林一帶下水,遊過深圳灣,到達香港新界的元朗。
走大鵬灣?馬上找船幾乎不可能;去蛇口?現在正值冬天,水溫很低,遊泳也不現實;隻能從陸路走了,可陸路戒備森嚴,不僅有邊防軍、鐵絲網、警犬,還有不時巡邏的當地民兵,而且一旦被擊昏的小王和邊防軍戰士醒過來,越境的企圖就昭然若揭。因此一定要趕在警報被發出、邊境被封鎖之前過境。
想到這裏,他加大油門,直奔梧桐山方向。
旁邊,莫之英關切地望著田之雄:“阿雄,我的事情你大概也清楚了,這下拖累你了!接下來,你怎麼辦?”
“英哥,不管你做什麼,我們都是兄弟!我不能眼見你有難不救啊。何況,我的命都是你救過來的。”
“可你迴去怎麼辦?”
“管不了這麼多了,先送你走。大不了我脫了這身衣服,再坐幾年牢。”田之雄神情落寞地答道。
莫之英一陣心悸,眼裏射出異樣的光芒:“阿雄,要不你跟我一塊過去吧?”
田之雄淒然地搖搖頭:“我還有你芬妹和沒滿周歲的兒子在家呢,怎麼能走?!再說我還是個公安幹部,與臺灣勢不兩立,過去也沒好下場的。”
莫之英正色道:“不瞞雄弟說,自從那一年我們兄弟失散,我輾轉到了廣州,考取了軍校。說起來還要感謝你爸爸田叔啊,要不是他從小教我文化,我還考不上軍校呢。自打畢業後我加入保密局也十幾年了,出生入死才混到今天,誰敢跟你過不去,我豁出命跟他幹!再說,以你阿雄的精明能幹和這個身份,過去了,上頭高興還來不及呢,說不定還要升你的官、發一大筆獎金呢,怎麼會沒好下場?!你現在要是迴去,一輩子就完了!”
田之雄默不作聲,雙眼死死盯著前麵的路,看得出,他思想鬥爭激烈。
莫之英趁熱打鐵:“再說,阿芬妹對你的事情一無所知,孩子又小,想必你們領導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等過幾年,風聲過了,我們想辦法把他們也接出來。到時候你們一家就可以在香港團聚了,手裏也有了錢,想去哪就去哪,日子過得不比在內地強嗎?!”
田之雄微微點了點頭:“是啊,迴去就是自投羅網。英哥,你不知道啊,去年你找我那次,就引起了他們的懷疑,還停職檢查了一段時間,後來沒查出問題,才不了了之的。”
看見田之雄有些動心了,莫之英又激動地說:“阿雄啊,我們兄弟兩人從小就相依為命,眼睜睜地看見我爸爸的頭和田叔的頭一起並排掛在城頭上,眼睜睜地看見我們的母親一起被日本人活活燒死。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好容易又在一起了,不要再分開了。你要是不想進情報局,我也不幹了,我們兄弟一起在香港共同創業。”
田之雄徹底被說服了,他咬著牙,發狠地說:“好,英哥,我跟你走!”
莫之英欣喜異常,方才拖累田之雄的內疚感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