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1963年5月4日淩晨
香港九龍
吃完宵夜,大牙把田之雄和紅姐送迴紅姐的住處。這地方離九龍城寨不遠,巷子裏同樣充斥著各式各樣居民自行搭建的房屋,上麵掛滿亂七八糟的招牌和大大小小的霓虹燈箱。街道狹窄彎曲,路兩邊各類小食肆門口汙水橫流,頭頂上私拉的電線如蜘蛛網般交織,空氣中飄蕩著各種奇怪的氣味。
紅姐帶著田之雄從一處狹窄的樓梯拾級而上,摸索著用鑰匙開了門。房子外表很舊,在騎樓上的二層,分成裏外兩間,帶有獨立衛生間。裏屋靠著另一條街道,外邊的霓虹燈光照射進來,讓屋裏有種光怪陸離的氣氛。
紅姐開了燈,又走到裏屋“唰”地拉上窗簾,這時田之雄才發覺,房間其實布置得很雅致。外間有一套一長兩短的歐式沙發,鐵藝茶幾上擺放著整套精致的咖啡具,沙發旁是一座碩大的落地式收音電唱機,牆上還裝飾著西洋油畫。裏屋是臥室,能看到立式大衣櫃和一張帶帳幔的大銅床。
紅姐脫了外套,把小包扔到沙發上,又隨意一甩腳把高跟鞋踢進裏屋,隻穿著肉色絲襪的腳輕快地走到唱機旁,隨手把唱針放在黑膠唱片上,一曲周璿的《夜來香》在屋裏蕩漾開來。她扭過頭問:“你喝咖啡嗎?”
田之雄是平生第一次到一個單身女人的閨房作客,坐在沙發上有些局促,身板挺直。
紅姐看著他,無聲地笑了笑,彎下腰拿起茶幾旁的一個熱水瓶,探進一根手指在瓶口試了試溫度,“嗯,水還熱呢。”擰開速溶咖啡罐,從容不迫地開始衝咖啡。
紅姐還穿著唱歌時的低胸裝,白皙的胸脯、豐滿的雙乳、深深的乳溝隨著她彎著腰的衝泡動作就在田之雄眼前晃來晃去,還伴隨著濃烈而誘惑的香水味道,加上屋裏迴蕩著旖旎的歌聲,讓田之雄更加不知所措,眼睛不知望哪裏才好。
看著田之雄的窘狀,紅姐快活得滿臉春意。她用精巧的咖啡勺輕輕攪了攪,把咖啡杯碟推到田之雄麵前,指了指茶幾上的方糖罐和奶罐,“加糖加奶你隨意,我先去衝個涼。”
她竟邊走邊褪下長筒絲襪,到衛生間門口,迴過頭,用手指轉著飄飄蕩蕩的絲襪,乜斜著眼睛,一臉挑逗的神情:“靚仔,要不要跟紅姐一起洗啊?”
田之雄正端著杯子喝咖啡,不知是被燙了還是被紅姐的話嚇著了,竟一口噴了出來,臉漲得通紅。紅姐終於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一杯咖啡喝完了,紅姐也衝完涼出來了,田之雄還是頭迴看到紅姐洗盡鉛華後的模樣。她換了一身素雅的白色絲綢睡衣,豐滿的身材依然誘惑,但抹去濃妝的臉上,柳葉眉、鵝蛋臉,沉靜端莊,沒了方才戲謔挑逗的表情。
紅姐坐過來,兀自給自己也衝了杯咖啡,端起杯子卻不喝,隻慢慢用勺子攪著輕輕嗅著。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田之雄先開了腔:“紅姐,也許大牙跟你說過了,我外麵出了點事,在香港又沒地方可去,迫不得已在你這裏躲兩天,給你添麻煩了。”
“你是好人。”紅姐沒接他的話,隻輕歎一聲。
“什麼?”田之雄沒領會這沒頭沒腦的一句。
“雄哥,你是好人!”紅姐直視著他的眼睛。
“不敢當,紅姐,雄哥都是大牙他們胡叫的,論年齡,我算你紅姐的小老弟。”
紅姐沒理他的話兀直說下去:“我十八歲從上海的舞廳出道到現在十五年了,高官、巨富、警察、流氓從身邊像水一樣流過,比你官大的、比你錢多的、比你長得帥的、比你會說話的,各種各樣的男人見多了。哪一個不是見錢眼開?哪一個不是色迷心竅?跟他們在一起混久了,我覺得人就是這樣了,生活就是這樣了,過一天算一天,我隨波逐流能哄自己開心就好。可自從見到你,無論我怎麼撩撥你,你都不上鉤,像個正人君子;尤其是見你敢豁出性命搭救朋友,還有勇有謀,那一刻我簡直被你迷住了!我覺得身邊還是有好人的,生活還是有意義的。我是真心喜歡……敬佩你這個小老弟的。”
聽了一番表白,田之雄慌得忙放下咖啡杯,想說什麼。
紅姐瞟了他一眼:“我還沒說完呢。”她繼續嗅著咖啡的香氣,接著說:“不用大牙說,我也知道你是有來頭的,你們男人的事我從不過問,也不感興趣。其實,我心裏清楚的很,喜歡歸喜歡,我們不是一類人,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能瞧得起我已經是我的榮幸了。”
田之雄心慢慢定下來,又端起杯子,悠悠說道:“你平時風騷的樣子是刻意裝出來的吧?”
紅姐微微一怔,依舊埋頭在咖啡杯上,睫毛上竟有些亮晶晶的東西閃現,那杯咖啡早就不燙了。
田之雄繼續說:“聽紅姐說話,用詞準確,談吐不俗,你應該受過不錯的教育,後來怎麼就做了歌女呢?”
紅姐輕歎一聲,卻依舊低著頭,端著那杯咖啡。
“我是江南女子,祖上也是詩禮傳家的,家裏還有些茶園。到了我父親這一輩,染上了抽大煙,慢慢地把家業敗光了。我姆媽死得早,我是家裏的獨生女,高中畢業後上了上海大學,讀了不到一年,家裏供不起了。父親來信說,給我在鄉下找了個人家,催我迴去成親,我迴去才知道,實際上就是用人抵債了,我就又跑迴了上海,學也上不成了,就在同鄉姐妹的勸說下,下海當了舞女。本想著掙點錢再迴去上學,上海的四大歌舞廳:百樂門、仙樂斯、大都會、新仙林,我都跑過場子,後來成了新仙林的頭牌,也掙了不少錢,可大學再也迴不去了!”
紅姐輕輕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抬起頭,眼神定定的,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像憧憬,又像迴憶:
“新仙林屋前有一片大草坪,夏天拉起彩燈開夜場,來捧我場的人多到要在草坪上的咖啡座邊喝冷飲邊排隊。就是在那兒,我認識了一個自稱銀行大亨的公子,長得很帥,嘴也甜,幾乎天天來獻殷勤,我以為後半生有依靠了,就跟他在一起了,沒想到那小子是個拆白黨,突然有一天就卷了我所有的積蓄和首飾跑了。這時候仗也打到上海周邊來了,有錢人跑了一多半,舞廳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就跟著姐妹到了香港。依舊當舞女,依舊天天熬夜,依舊天天陪客人喝酒,慢慢的,身體開始發福了,找我的客人越來越少了。舞女當不下去,我就改唱歌了。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是黃大牙收留了我,說起來,在他那個破酒吧裏,我也呆了好幾年了。這間房子也是他幫我租的。”
田之雄默默聽著,紅姐的述說沒有一絲感情波動,沒有任何感歎,也沒有自怨自艾,仿佛在敘說一個與她毫無關係的故事,剛才眼裏晶亮的東西也消失不見了。
沉默了許久,“當啷”一聲紅姐把咖啡勺扔到杯子裏上,站起身,“好了,我話說完了,心裏舒服了,天也快亮了,睡吧!”
她轉身走進裏屋,從衣櫃裏拿了一厚一薄兩床被子扔到沙發上,說:“我隻有一個枕頭,你用薄被當枕頭,蓋厚被子吧。嗯……這個天不蓋也行。你也衝個涼,早點睡吧。”走到裏屋門邊,突然迴過頭,看著仍然坐在沙發上發呆的田之雄說:“你是第一個聽我講身世的人。”說罷進屋關上了門,又拉開門露出臉說了句:“阿雄,大牙人其實挺好的,能幫你就幫幫他吧。”
田之雄鄭重地點了點頭。
田之雄簡單衝了個涼,關了燈,在沙發上躺下,這兩天突然發生的事情和紅姐剛剛的講述,讓他心亂如麻,半天沒能入睡。正當他慢慢靜下神來考慮明天要做的事情時,隱隱聽見裏屋傳出絲絲縷縷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