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1963年12月2日
香港
香港站的新站長劉楚源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是一個沒有特點的人,長相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隻見過他一麵的人,很難從人堆裏把他再找出來,可一旦跟他獨處或者他盯著你說話時,就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哪怕他依然輕聲細語、和顏悅色。
他在情報局算是少壯派,抗戰末期才從“軍委會諜報參謀訓練班”畢業,40出頭便升了上校,來香港前,任情報局布建處也就是一處的副處長,是實施葉翔之“敵後”計劃的骨幹。
劉楚源9月份就來過香港,因為列席“九全大會”又很快返迴臺北,直到“九全大會”開完了,才正式上任香港站,並兼任“中二組”香港組組長。
劉楚源和趙安國在電料行二樓共同主持召開了香港站重建後的第一次正式會議,算是正式做了交接。趙安國仍然迴任局督察室派駐香港督察。田佩瑜因堅守崗位有功,晉升中校,升任香港站情報業務官兼派遣業務官。羅清泉(田之雄)被扶正,任大陸研究組組長。行動組組長由行動處新調來的曹少武擔任。電臺臺長是先前抵港的吳鎮南。吸取此次出事的教訓,內勤人員編製進行了壓縮,研究組和電臺作為內勤都在站內辦公,行動組和情報組等外勤都在站外另擇辦公地點。
趙安國自從6月份見過坎貝爾後,雙方幾經討價還價,終於達成了交易。趙安國還帶坎貝爾一行去看了貨,坎貝爾看了倉庫裏滿滿當當幾百箱土畜產進出口公司的原裝木箱,很滿意。可天算不如人算,就在雙方即將交易的前夕,趙安國被總部突然召迴臺灣述職並與新任命的站長劉楚源見麵,述職後又被局裏留下來作為教官給局裏主辦的督察人員特訓班講課。為期四個月的特訓班結束後,又列席了“九全大會”,一呆就在臺灣呆了快5個月。
從臺北返迴臺灣,他立刻又聯係了梁港生和坎貝爾。坎貝爾對他的不辭而別很是憤怒,漲紅著臉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並表示不願意同不誠信的人做生意。趙安國借口老母病逝迴臺奔喪,又耐著性子解釋了一大套關於中國人的孝順和喪儀的道理,加上梁港生的從中說和,坎貝爾才勉強點頭繼續交易,但提出價格要稍微再打個折扣。趙安國怕夜長夢多,隻好咬牙同意了坎貝爾的要求。雙方確定成交價為4萬5千美元,過幾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搞掂了交易,今天趙安國顯得心情極好,毫無保留地向劉楚源介紹著情況,賬目移交也清清爽爽。他在擔任香港站臨時負責人期間的功績有目共睹,卻不居功自傲,對沒能升遷也毫無怨言,給局裏留下了深刻印象,與會的香港站主要幹部對他的高姿態也欽佩有加。
隻有田之雄聯想到莫之英跟他說的關於豬鬃的事情,對趙安國的反常表現心裏產生了疑問,隻是他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調查此事。即使趙安國私吞變賣了這批豬鬃,查證也不是他工作範疇的事情;此外,他不知道趙安國是不是與站裏其他人沆瀣一氣,如果貿然調查,沒準兒會引起別人的反製和敵對,給今後的工作製造不必要的麻煩。可從另一角度說,如果查實掌握趙安國侵吞財產的證據,無疑會給總部留下深刻的印象,鞏固自已在香港站的地位,為獲取更高層級的情況奠定基礎。他思來想去,愈發感到這也許是把雙麵刃,應該請示領導再做決定。
會議一結束,田之雄就迴到自已的住處,密寫了一份有關香港站重建的情況和去臺參加國民黨“九全大會”的匯報,準備晚飯時分去嘉鹹街交給陳伯。
傍晚是香港最能體現它的勃勃市井生氣的時候。天邊的火燒雲像仍然蘊藏著熱力的灰燼,染紅了天際,卻奄奄一息。性急的攤販們點起各式各樣的燈火,張羅著大盆小碗,準備夜市的到來。在汙水橫流的街道上,充斥著煎炒烹炸的香氣和叫賣聲、說笑聲、老板的斥罵聲、小孩子的哭鬧聲…。
陳伯的生意依舊很好,兩張小桌子都坐滿了吃魚蛋粉的客人,車旁還圍著幾個等候打包的人。陳伯手腳麻利地忙乎著,嘴裏還不時地與熟客聊著家常,額頭上滿是汗珠。
田之雄在旁邊的小攤尋了個座,要了碗清湯牛腩慢慢吃著,靜靜地看著忙碌的陳伯。等到陳伯攤前人少的空檔,才結了帳走過去,坐在陳伯的小桌前。
“羅生,好久不見了喔。”
“喺呀,陳伯生意真喺好喔。出差佐十幾日,好念住你嘅魚蛋,即刻返佐來就來食了。(是呀,陳伯生意真好,出差了十幾天,很想念你的魚蛋,一迴來馬上就來吃了)”
“都是老客捧場啦。阿秀成日問我,雄哥乜嘢時間返啊?佢總話要請你睇她演嘅電影呢。(都是老客人捧場,阿秀整天問我,雄哥什麼時候迴呀?她還說要請你看她演的電影呢。)”
“佢演嘅電影上映了?叫做乜嘢名啊?(她演的電影上映了?叫什麼名字?)”
“叫做乜嘢《天仙配》,我都呣得閑去睇過,古裝片來嘅。(叫什麼《天仙配》,我都沒空去看。)”
“陳伯真係好福氣,個女仔又靚,又懂事,以後成佐大明星,陳伯你就呣曬太辛苦囉。(陳伯真是好福氣,女兒又漂亮,又懂事,以後成了大明星,陳伯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陳伯喜笑顏開,額頭的汗珠順著被蒸汽熏得通紅的臉龐流下來,溺愛之情溢於言表:“大明星呢就呣敢想,最緊要佢開心就好。(大明星呢就不敢想,最要緊是她開心。)”
“改日我請你哋父女倆一起去睇阿秀嘅電影,喏,收好錢,呣曬找啦。(改日我請你們父女倆一起去看阿秀演的電影,喏,請收錢,不用找了。)”田之雄從褲兜裏掏出幾張紙幣,夾上卷成一團的密信遞給陳伯。
“哎呀,羅生總是咁客氣。(哎呀,羅先生總是那麼客氣。)”陳伯一邊道著謝,一邊小心地把錢連同紙卷揣進圍裙裏麵的薄棉襖內兜。
田之雄起身慢慢走去,路過個報攤,順手買了份報紙,打開他平時從不看的娛樂八卦版,裏麵加贈的明星插頁赫然是阿秀的古裝劇照,影評裏更是不乏溢美之詞。
“一個小小林黛的誕生…”
“清純麗質,嬌俏可愛...”
“陳黛芳演技力壓女主角,讓《天仙配》票房節節攀升…”
陳黛芳?這也許是電影公司給她取的藝名吧。他思忖著,為阿秀一夜之間爆紅感到高興,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在離他兩條街遠的一家小食肆裏,田佩瑜和新到任的行動組長曹少武也正在邊吃邊聊,他們倆是淡水訓練班的同屆同學。
曹少武剛升少校,又外派香港,在香港站的薪資是他在臺灣的兩倍多,顯得格外春風得意。盡管如此,酒過三巡,他言語中還是掩飾不住對田佩瑜的羨慕。
“佩瑜兄,我們行動班的就是比不過你們情報班的,我升個少校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可你老兄都已經是中校了。”
田佩瑜酒量一般,連脖子都紅了,但頭腦一直清晰。他撇了撇嘴:“中校算個屁啊,在情報局如果沒有靠山,又沒有大作為,就可能中校牌牌扛到死了。”他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咱們新來的劉站長是個冷麵人,在他手底下討生活恐怕不容易。可惜了丁站長啊!”
曹少武撓了撓滿是汗水的小平頭,問道:“那什麼才能算是大作為?”
“比如,你的前任莫之英,潛入廣州全身而退不說,還策反了對手的重要情報幹部田之雄投奔,這就是大功一件。”
“田之雄?就是那個研究組的羅清泉?”
田佩瑜點點頭:“現在上麵倒是器重得很吶,還做為代表出席了‘九全大會’。”
“那不過是個榮譽而已,再怎麼樣,他以前可是共產黨,局裏不會充分信任的。”
田佩瑜晃了晃腦袋:“那可不見得。情報局前副局長沈嶽曾經是,調查局現任副局長郭潛曾經是,還有“研究室”少將副主任蔡孝乾不也都是嗎?!有了成績,照樣身居高位。”
田佩瑜提到的郭潛和蔡孝乾是中共曆史上最著名的叛徒之二。
郭潛是廣東人,曾在30年代任中共南方工委組織部長,被“中統”逮捕後叛變,出賣破壞了當時南方數省的黨組織。1958年升任“司法行政部調查局”副局長。
身為臺灣人的蔡孝乾更是鼎鼎大名。他曾參加過“二萬五千裏長征”,日本投降後,被派迴臺灣,任“中共臺灣工作委員會”書記。1950年被保密局逮捕後叛變,使臺灣工委受到滅頂之災。
曹少武接茬:“聽說大公子也當了十幾年蘇共黨員呢…”
田佩瑜忙打斷:“這話可不敢亂說,此一時彼一時了。”
曹少武忙說:“也就是咱們同學間喝酒吹牛聽來的。佩瑜兄,我初來乍到香港,你老兄多指點。”
田佩瑜意味深長地故意沉吟了一會兒說:“咱們是同學,彼此關照是應該的。現在倒是有個契機,不知你有沒有膽量?”
曹少武:“你說你說。”
田佩瑜又說:“咱們有言在先,這個任務不是局裏指派下來的,也不是劉站長布置的,而是局裏一個老前輩自個兒分析出來的。所以要萬分小心,一旦出了紕漏,你可別把我賣出去。”
曹少武一口喝光杯中酒,拍著胸脯保證:“佩瑜兄放心,我曹少武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是條敢作敢當的漢子,有福同享,有難我自己扛。”
“好!”
田佩瑜把丁守拙對他說過的對田之雄的懷疑一五一十說出來,隨後用鄭重的語氣說:“這個事情老前輩隻跟我一人說過,我完全相信他的分析。但我跟田之雄太熟,沒辦法跟蹤他。你要是帶上行動組的生麵孔,一定能找出他的破綻。到那時,你老兄還愁沒有大作為?話又說迴來,即使他是清白的,或者讓他察覺到你對他的監視,也沒什麼。內部互相監視,互相製約,排除隱患,本來就是老軍統的家規嘛。”
一席話聽得曹少武雙目炯炯有神,躍躍欲試:“好極了,我幹!佩瑜兄,我敬你一杯,一為老兄晉升中校,二為我們兄弟在香港成就一番事業。”
“且慢,聽我把話說完。從明天起,你安排人盯死他,他到過什麼地方,做過那些事,見過那些人,給過什麼東西,都要記錄下來,咱們隨時通氣!”
“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