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1963年12月24日


    香港


    草草吃過晚飯，趙安國被帶上去往啟德機場的汽車，曹少武和一名組員奉命押解他迴臺，一左一右坐在汽車後座上，田之雄坐在駕駛副座送他們到機場。因為今晚是平安夜，乘客稀少，劉楚源還特意選擇了晚班飛機。


    車子駛出行動組大門時，天剛剛擦黑，大街上熱鬧非常。在香港這個殖民地味道濃厚的大都會，過聖誕節比春節更洋氣更時髦，因此，節日氣氛顯得更濃鬱。百貨大樓前高大的聖誕樹、櫥窗裏馴鹿和星星的造型、大街小巷閃爍的霓虹燈、馬路上興高采烈抱著禮品盒的大人小孩、店家不斷播放的聖誕歌曲、街頭打扮成聖誕老人的推銷員、無處不在的冰雪裝飾……讓這座亞熱帶東方城市充斥著有些不倫不類的華麗景象。


    趙安國兩眼發直，盯著車窗外閃過的幕幕街景，竟輕輕隨著飄進的曲調哼唱著：silent night，holy night……，語調中毫無原曲調裏歡快和神聖，相反卻充滿沉重悲涼的意味。田之雄咧嘴笑笑說：“趙督察，你這調調不是耶穌降生，而是耶穌受難啊。”曹少武和小周都嗬嗬笑起來。


    趙安國輕歎一聲：“我此去臺北，不就是上十字架嗎？你們也不必那麼幸災樂禍，幹我們這一行，得善終的不多，兄弟我不過是想奔個更好的前程罷了。唉，不說了……話說迴來，不管怎樣，我都要謝謝你，羅組長。”


    田之雄扭過頭有些好奇地問：“趙督察，你也算是局裏的老人了，怎麼會幹如此愚蠢的事情？你當真以為丁站長和莫組長迴臺北了，就沒人知道這批貨的存在了？就算你沒遇到騙子，拿到錢就萬事大吉了？”


    趙安國冷冷答道：“我當然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隻是在情報局幹膩歪了，想打個時間差賺點錢趁早脫離而已。我在情報局幹了這麼多年，冒著丟命的危險，拿的薪水連養家都費勁，我要拿的，是情報局欠我的。要說我貪心，我認，可要說我不忠於黨國，打死我都不認。”


    田之雄同樣冷冷的腔調：“這些話你還是向局裏的調查人員說吧，隻希望趙督察迴到局裏能為莫之英洗清嫌疑就阿彌陀佛了。”


    趙安國無聲地笑了笑：“這個你放心，該我承擔的，我會承擔。真羨慕莫之英啊，有你這麼個好兄弟！”


    車裏重新陷入了沉寂，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田之雄目送著三人進了檢查口，才轉身離開，迴到車上。


    小周問道：“羅組長，送您迴站裏還是迴家？”


    “隨便送我到條熱鬧的大街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那就去中環吧。”


    田之雄望著節日氣氛濃鬱的街頭和熙來攘往的人群，竟一時想不出去哪兒，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裏他一個親人都沒有。他發了會兒呆，決定去看看陳伯，正好嘉鹹街離中環不遠。


    小周發動車子，窺了一眼田之雄，有些沒話找話地說：“您說趙督察這是何苦呢，弄得身敗名裂，迴去肯定要坐牢的。都是上校啦，還不滿足，我這輩子都不一定能熬到上校呢。”


    田之雄苦笑道：“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也是難以捉摸的，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也許等有一天你熬上了上校，你的想法也會不一樣的。”


    小周搖搖頭：“像我們搞行動的，難免出生入死，能保得平平安安就燒高香了。以前有莫組長罩著，有什麼危險行動，莫組長都衝在前頭，我們都很佩服他。現在新來了曹組長，有些摸不透，我整天提心吊膽的，怕哪天忽然派我去大陸……就像我那個兄弟陳阿順一樣，去了就沒了音訊。哎……羅組長，聽您剛才話裏的意思，莫組長在臺北日子也不好過？”


    田之雄：“是啊，莫組長被拘押審查了，不過，這次把趙安國押迴去，也許能還他清白。”


    “唉，這他媽叫什麼事？”小周憤憤不平發著牢騷，“外鬥外行，內鬥內行！”


    田之雄心裏驀然冒出個念頭，答道：“小周，咱們是兄弟，這些話你私下跟我說說也就罷了，對外人可別亂講啊。”


    “我知道，我知道。”小周猛踩了腳油門，汽車加速而去。


    田之雄在中環附近下了車，看著小周車子駛遠了，又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買了一個白雪公主造型的八音盒，準備送給阿秀作聖誕禮物，這才慢慢向嘉鹹街的方向走去。


    隨著幾個重大事件的塵埃落定，經過了前幾個月連續而緊張的忙碌，生活又迴到平時的節奏，讓田之雄有些無所適從。自從上次見過陳振忠之後，他再也沒有接到過上級的指示，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今天並不是與陳伯約定的見麵日子，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陳伯，畢竟陳伯和陳阿秀是他在這座城市裏最溫暖的依靠。


    拐過街口，便看到陳伯的檔口生意格外好，小車旁圍滿了舉著鈔票的食客，幾張小桌坐滿了人，周圍還有好多人捧著碗站著吃著。是啊，大冷天逛街，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潮州魚蛋粉，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自忖。等走近了才發現生意好的真正原因，是攤前忙著張羅的多了一個漂亮姑娘，阿秀！


    五十年代的香港，因來自內地的演藝界人士齊聚，寧波幫和上海幫的資金湧入，電影界出現了蓬勃興旺的發展，給這個“文化沙漠”開創了一片綠洲，培育了林黛、李麗華、夏夢、石慧等一批耀眼的明星。隻是題材老套、內容平庸、粗製濫造，主要以古裝劇和鄉村劇為主，而且全是搭內景拍攝，有的一星期就拍完，原因很簡單，這樣的題材省錢。古裝劇雖然依托中國傳統戲曲加以改編，但無論哪朝哪代，不管春夏秋冬都是幾乎一個模子的裝束；鄉村劇則更奇詭，無論女演員如何美豔或嬌氣，都是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再配上悲苦的情節。一部片子的預算也就20來萬元港幣，上映後票房加賣到臺灣和東南亞的版權收入能有幾十萬收入已經很滿意了。


    自從阿秀的處女作《天仙配》意外一炮而紅，電影公司沙老板十分欣喜，從中嗅到了無限商機。在矯揉造作、胡編亂造的香港電影圈，一個清純、天真的青春少女形象，像一朵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的嫩荷，一掃當下明星嗲聲嗲氣、搔首弄姿的慣態，讓觀眾耳目一新，有望開創香港電影的新紀元，並給公司帶來不錯的收益。因此，沙老板決定趁熱打鐵，組織了旗下編劇、導演、演員、攝影、舞美、道具的最強陣容，翻拍《梁山伯與祝英臺》，由阿秀擔綱女主角出演祝英臺，由旗下最紅的女星反串梁山伯，力捧阿秀成為未來之星。


    當然，老板選擇翻拍《梁祝》，也是有原因的。大陸上海電影製片廠拍攝的第一部彩色越劇片《梁山伯與祝英臺》，幾年前上映時，曾經在香港和東南亞地區風靡一時，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和深厚的觀眾基礎。在此基礎上翻拍成故事片，蹭下熱度，又有旗下當紅明星做號召力，應當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電影正在緊張地拍攝中，準備搶上明年春節期間上映。今天是平安夜，導演破例早早收了工，讓大家迴去過聖誕，於是，孝順的阿秀便來給阿爸幫忙，沒承想讓生意好了好幾倍。


    汽燈下的阿秀，穿著件玫紅色的薄棉襖，挽著袖口，也許離水蒸汽太近，臉紅撲撲的。她一麵幫著收款找錢，一麵與搭訕的食客說笑著，時不時還要去揩桌子、收碗筷，手腳麻利。


    田之雄微笑地在一旁注視著，一直到人稍稍少了，才走過去：“陳伯、阿秀，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