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63年1月4日
“國防部情報局”香港站
一幢幢西洋風格的紅磚獨立小樓掩映在綠樹蔥蘢之中,看似無序卻錯落有致,各樓之間有彎彎曲曲的單行車道串聯起來,除了住戶和偶爾經過的小區警衛,幾乎看不到外人。是柯士甸山下的一處有錢人住宅區,情報局香港站就位於其中的一處三層小樓,以前是漢奸的房產,抗戰勝利後被保密局接收。
丁守拙給田之雄安排的房間在三層紅磚樓房的二樓居中,窗前沒有大樹,樓下有警衛室,可以說很安全,早中晚三餐也都是田佩瑜安排人送到房間來,田佩瑜就住在田之雄隔壁。
莫之英怕田之雄剛來不習慣,吃過早飯便過來陪田之雄聊天。
田之雄問:“丁長官挺平易近人的,按他的級別,應該是複興社時期的老人了吧?”
莫之英搖了搖頭:“站長不是老軍統,他是黃埔四期生,後來去德國警察學校學習警務,迴國後在憲兵三團和警務部門任職,是國府少有的警憲專家,後來轉到軍隊做過副軍長,部隊被打散後,一個人曆盡艱辛跑到了香港,正巧遇見鄭介民鄭先生,鄭先生讓他做了他的副手。後來鄭先生任國防部次長兼大陸工作處處長,又轉任中二組組長,丁長官就在香港接任了老站長的位置。”
田之雄:“英哥,你什麼時候加入的軍統?”
莫之英:“自從我們兄弟失散後,我輾轉到了廣州,先在一家修理廠做工,46年我考上了軍校,畢業成績好,又有武術身手,就被特別選中進了軍統廣州站搞行動。那時軍統改稱保密局了,戴老板剛去世不久,鄭局長、唐局長、毛局長之間鬥得挺厲害。我就是個小嘍囉,沒什麼根基,先在廣州衛戍總司令部兼差,大陸淪陷後就到了臺灣,1955年派駐香港。”
田之雄:“那你入行也十幾年了,怎麼才混個少校?”
莫之英苦笑:“阿雄啊,我這點資曆在情報局裏不值一提,這個少校還是當外勤提著腦袋拚死幹出來的。從複興社、老軍統、保密局到現在的情報局、國安局,期間還有臨澧班、青浦班、黔陽班、蘭訓班等等各期培訓班,江山幫、湖南幫、廣東幫派係林立,老資格比比皆是。我這種無根無基的,基本沒有出頭之日,哪怕平平安安幹到頭,頂天就是個上校。話說迴來,臺灣還有好多中將、少將連工作都找不到呢,我當年的教官就在臺北家裏賦閑呢。”
田之雄憂慮地說:“那我這種從共產黨那邊跑過來的豈不是更沒前途了?”
莫之英壓低聲音:“你不一樣,現在過來恰逢其時,給情報局爭了光,讓國府都有了麵子,上峰一定會重重嘉獎的;再說,你精明強幹,又了解共產黨公安係統的情況,肯定會重用你老弟的。我聽保密局老人私下聊天,我們複興社和軍統早期的好些高層和骨幹最早都幹過共產黨。現在是經國先生統管所有情治係統,他早年也在蘇聯加入過蘇共啊?”
田之雄又問:“那個田聯絡官也是少校?”
莫之英撇了撇嘴:“人比人氣死人啊,人家不到30歲也是少校,又不用出生入死執行危險任務,還頗受站長器重。”
田之雄:“那又為什麼?”
莫之英:“他爸爸是少將,以前是丁站長在交警總隊時期的同事,與共軍作戰時陣亡了,因此對共產黨恨之入骨。他資曆更淺,是臺灣淡水訓練班出來的,丁站長念同袍情誼,把他招到麾下。阿雄,這小子是個笑麵虎,心思玲瓏,詭計多端,以後你要防著點他。”
田之雄歎了聲:“我現在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英哥,我現在可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反正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莫之英動情地說:“阿雄,我的命是你救的,以後有刀山火海,我們一起闖!如果混得不如意,我們就辭職做生意去,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兩人正聊著,田佩瑜推門進來:“哎喲,打擾你們兩兄弟了。站長讓我過來問問,田先生在這裏住的習慣麼,有什麼需要的盡管開口,我讓內勤的兄弟們去買。”
田之雄說:“謝謝站長和田聯絡官關心,叫我阿雄就行。我休息得很好,沒什麼需要的。”說罷,看了一眼莫之英,莫之英收斂起笑容,麵無表情,看得出,他不喜歡田佩瑜。
田佩瑜笑容滿麵:“您出來匆忙,又沒帶衣物,站長吩咐我過來問問您衣服號碼,給您定做兩身西裝,再買些內衣褲。”
莫之英站起身,說了句:“你們談,我有事先走了。”
田佩瑜看著莫之英帶上了門,又轉身說:“站長讓我告訴您,總部已經迴電了,對您的義舉深表讚賞,表示熱烈歡迎,讓我們盡快送您去臺灣總部接受嘉獎。考慮到您在香港沒有身份,也沒有護照,沒辦法乘坐民航客機,臨時製作身份證件,又怕有疏漏,不安全,因此我們會安排其他方式送您去臺灣,到時候會提前一天通知您。”
田之雄:“讓站長和田聯絡官費心了,衣服就不用定做了吧,我出門不方便,穿衣也不講究,你讓兄弟們隨便買兩身就行。至於,去臺灣的事,我聽從總部和站長的安排,我隨時可以動身。”
“那好那好,我不多打擾您了。”田佩瑜說罷走到門口,又仿佛剛想起什麼,轉身問:“您的簡曆和材料寫得怎麼樣了?”
田之雄仰著下巴指指書桌:“哦,簡曆我寫完了,材料隻初步寫了一半,下午就可以交給你。”
田佩瑜微笑說:“那我下午過來取。”
吃過午飯,田之雄整理著寫完的材料,數了數,7頁多,都是些點到為止的情況。他心裏明白,他的價值就在於他肚子裏的東西,說多了說細了,價值就流失得越快,他也就很快失去價值了,他要把最重要的情況一點一點地用在關鍵性的時刻。他靠在椅子上半瞇著眼假寐,思考著到臺灣後可能碰到的情況。
田佩瑜敲門進來:“田先生在休息?”
“沒有沒有”田之雄忙起身倒茶:“田聯絡官來拿材料吧?我寫好了。”
田佩瑜卻說:“不是,是站長讓我來請您去他辦公室,您把材料帶上交給站長吧。”
田佩瑜領著田之雄進入站長辦公室外麵的會客室,便掩門離開了。
辦公室的門關著,裏麵傳來低低的談話聲。田之雄枯坐了一會兒,門開了,丁站長和一個高大健壯、氣宇不凡、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走出來。
“來來來,田老弟,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澳門站陳站長,他聽說你的壯舉,特意從澳門趕過來看你。”
陳明遠!臺灣“情報局”澳門站站長!田之雄腦子“轟”的一下。他曾經把陳明遠的簡曆看了無數遍,可以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也許比陳明遠本人背誦的更流利。
他立正挺身向陳明遠微鞠一躬:“陳長官好!”
陳明遠客氣地招唿:“坐,請坐,田老弟。”
丁守拙:“陳站長可是複興社時期的老同誌,抗戰時期就是軍統少將了,連戴老板都禮讓三分啊。”
田之雄恭恭敬敬地說道:“還請前輩多提攜指教!”
陳明遠:“哪裏,我那是老黃曆了,以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田老弟才是智勇雙全,拋棄了在共產黨的大好前程,營救了我方人員,還擺脫了共黨邊防軍的圍追堵截順利抵港,不簡單吶。”
田之雄從陳明遠客氣的言語裏感受到了散發的寒意以及銳利的眼光裏蘊含著深深的不信任。他笑了笑:“陳站長過譽了,我搭救莫之英不過是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小時候,英哥救過我的命,我不能見死不救。此外,我也沒什麼遠大誌向,跑過來是沒辦法,也沒想著以後加入你們軍統反對共產黨,我是不想吃這碗飯了,隻想好好過日子。再說,去年內地逃港就有一兩萬人,我還幫忙攔截過呢,邊境線沒那麼嚴,跑過來不算什麼。”
田之雄的一席話仿佛讓陳明遠稍稍放了點心,他點點頭:“田老弟,你萬不可妄自菲薄。對情報局來說,你可是一筆寶貴財富啊,今後一定會發揮大的作用。不管是總部,還是香港站,或者我們澳門站都希望你這樣的青年才俊加入啊。”
丁守拙在一旁打著哈哈:“陳站長,你這是要上我這兒搶人啊。”
陳明遠笑著說:“丁站長說笑了,我們廟小,不比香港站是麵向大陸和東南亞最重要的橋頭堡,再說這可是你丁站長的大功一件,我豈敢爭功啊?!”
丁守拙深知,論分量,香港站遠比澳門站重要;可論資曆,陳明遠是複興社老資格,根基深厚,又曆任多期訓練班情報教官甚至總教官,門生故吏遍布情報局,而他丁守拙在情報局內部隻算個外來戶,他可不想把這份奇功讓陳明遠插進來分享,因此他壓根沒提送田之雄去總部的事情。而陳明遠也不願當著丁守拙的麵顯得對田之雄很感興趣,所以隻是無關痛癢地閑聊。田之雄則謹守言多必失的原則,麵對兩位少將級的長官,隻是恭謹地答對:“是,長官!”、“長官高見!”。於是,這場談話顯得十分無趣。
田之雄告辭前,把密封好的材料和簡曆交給丁守拙時,感覺到陳明遠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文件夾,卻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