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963年1月8日
廣州
歐淑芬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把孩子哄著,她無力地靠在床頭,麵容憔悴,神情木然,才幾天的時間,仿佛有一把巨錘一下就把她擊入深淵。
那天是新年的第二天,她高高興興給孩子穿上新衣,正準備抱著孩子上街逛花市,丈夫接了個電話,說迴處裏開會。臨出門,他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她還推著他往外走,說快去快迴,晚上迴來吃飯,田之雄怔怔地看了看她,就匆匆忙忙出了門。
她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自從與田之雄結婚,類似的情況她早就習慣了,哪怕是半夜,他都有可能匆匆忙忙出門,沒幾天又會悄無聲息迴來。有時還給她帶些糕點,像許多的廣州女孩子一樣,她愛吃甜食。
她父親在她上初中時就去世了,給她和母親在芳村留下了一間破舊的小屋。母親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善良、勤勞但身無長技,隻好替人家幫傭供歐淑芬上學。高中畢業時,成績很好的她放棄了考大學,轉而投報了省警校,因為警校不收學費,還發製服,這樣母親的負擔會輕許多。
警校畢業後,她被分配到廣州市公安局,實習期滿,就在檔案室上班了。在那個年月,能在公安機關工作,是一種崇高的榮譽,這不僅意味著你家庭出身好,曆史清白,還說明你公正、清廉、有威信。人們會以信任、羨慕和敬畏交雜的目光注視你,會在對你警察身份的稱唿前冠以“人民”二字,或者簡稱你為“民警”。
可歐淑芬沒那麼高的誌向,也沒有如田之雄那樣的使命感。她相貌平平,身材瘦削,警服穿在身上總顯得肥肥大大。她就是個典型的廣東女人,像小鳥銜窩一樣,一點一滴地添置家裏的東西,即使在最困難的前兩年,也每天想辦法煲點湯給他的男人喝,最大的夢想就是經營好自已的小家庭。
她從沒覺得作為一名公安人員有什麼特權,就覺得與普通坐機關沒什麼兩樣,每天朝九晚五,每周休息一天。但她從內心裏熱愛新社會,熱愛這份工作,因為新社會讓她和她母親這樣的窮苦人翻了身,成了社會的主人。因此,對於那些膽敢顛覆新社會、反對共產黨的特務、反革命、壞分子,她從心裏厭惡痛恨。一旦革命需要,她也會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保衛勝利果實。
她與田之雄認識,是處裏的一個老大姐介紹的,那時田之雄已三十歲了。在此之前,她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那個小夥子追求過她。她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精幹利落的小夥子,半年以後他們結了婚,兩年多後他們又有了兒子。
他們結婚時,田之雄身無長物,除了每月發的微薄工資,隻有公家發的一床舊的軍用棉被和幾身警服,是田之雄單位給他們分了一間單元房,他處裏的同誌湊錢買了些生活用品,才讓他們有了一個家。
多年警校的教育和公安工作的熏陶,使她對丈夫的工作多少有些了解,盡管田之雄迴到家從來不說工作上的事,這並不妨礙歐淑芬對她丈夫的愛甚至上升到崇拜。她知道他丈夫從事的是公安事業中最艱險、最無畏、最忠誠的政治保衛工作,況且她丈夫還是個孤兒,理應得到更溫暖的家庭、更多的關懷,以使他在工作中不分心、不煩惱。因此,她的體貼入微、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勤快能幹在省廳宿舍小區裏有口皆碑。連跟她一塊住的母親都每天容光煥發,為她的女兒和女婿倍感自豪。自從兒子降生,歐淑芬更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身子也顯得圓潤了些,眼裏常蘊含著母性的光輝。他丈夫特意給孩子取名叫田正義,因為孩子的父母都從事正義的事業。
可這一切都在那天徹底改變了。
那天下午她正在上班,忙著把春節期間積累下來的文檔一一登記存檔。突然,她的處長、科長帶著兩名女警出現在她辦公室,當眾向她宣讀了省廳和市局的文件,那幾個詞語“叛逃”、“開除”、“審查”直到現在仍然在她的腦袋裏轟然作響,反複縈繞。
接下來,她被勒令脫下警服,在兩名女警的押送下,在走廊裏辦公室同事的驚愕注視下,恥辱地離開她每天上班的辦公大樓,直接被押往市局看守所一間單獨的囚室隔離關押。經過三天訊問,大概是見確實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今天一早又被押送著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搬出公安廳宿舍,搬迴在芳村的老屋。
老屋已經好久沒住人了,窗玻璃碎了,窗棱也朽了,屋裏到處是灰塵。屋子很暗,白天都亮著15瓦的燈泡。老實的母親受到驚嚇,犯了心口疼,隻能躺在床上唉聲歎氣。
歐淑芬目光呆滯反複迴想著田之雄離家前的神情舉動,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她那個平日裏可親可敬的丈夫怎麼會連個暗示都沒有就撇下妻兒老小,更想不明白,她那個充滿使命感、正義感的丈夫怎麼會拋棄大好前程突然叛變投敵。也許是組織上搞錯了?也許叛變的是別人呢?也許田之雄是被綁架了呢?想到這兒,她驀地心底生出一絲希望,甚至想象著也許過不了多久,田之雄就會英雄般歸來;領導們會登門來慰問她,向她道歉,讓她恢複工作;他們又會搬迴公安廳宿舍,甚至給他們換套更大的房子;同事們又會和好如初……。
這一絲希望讓她從床上爬起來,她要把房間打掃幹淨,不願讓突然歸來的丈夫看到她和兒子生活得窩窩囊囊。她細心地找出她的絲巾—那還是丈夫去北京學習時給她帶的禮物呢,擋在熟睡的兒子臉上,開始收拾屋子。
突然,房門開了,幾個人,確切說是兩男一女闖了進來。為首的中年男人長得文質彬彬,兩鬢略有些白發,卻是一臉冰霜。歐淑芬手裏拿著掃帚,呆呆地看著他們,那個中年婦女,她認識,是這裏的街道主任,姓李。
李主任用訓斥的口吻說:“歐淑芬,把掃帚放下,坐好!”
她順從地在床沿邊坐下,低著頭,雙手緊緊地抓著床褥。母親也顫巍巍坐起身,倚在床邊。
那個年輕人介紹說:“這是省廳的林副處長來看看你們。”
為首的男人擺擺手:“別把孩子吵醒了。”又自我介紹說:“我叫林華堂,是省廳政治部的,廳領導讓我來看看。”
歐淑芬認識田之雄處裏的陳處長、馮科長,他們平時對他們都很好,這次都受牽累受到了處分,她心裏很想見見他們問個究竟,聽母親說在她被關押期間,馮科長還帶了一包奶粉來,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這個林副處長卻從未見過。
林華堂冷冷地接著說:“省廳和市局的決定你都清楚了。接下來的幾天你要老老實實地把與叛徒田之雄交往的過程寫成材料,交給組織,尤其是田之雄的社會關係、他離開家前的種種表現等情況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等待廳專案組的審查。田之雄的問題不是一般的問題,是建國後公安機關聞所未聞的大案,性質極其惡劣,泄露了黨和國家的重大機密,你作為他的妻子不可能一點情況都不知道。你要老老實實交代你所知道的情況,接受組織的嚴格審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知情不報,罪加一等。審查期間,你和你母親都不能隨意出門,由當地公安派出所和街道居委會對你們實行監視居住。等審查結束了,會對你宣布下一步的處理決定。聽明白了嗎?!”
歐淑芬點點頭。
林華堂指了指同來的一男一女:“這是派出所民警小王,這是街道居委會李主任,他們會不定期來查看。”
他語氣稍稍和緩了一點:“歐淑芬,你以前也做過公安工作,你要相信黨,相信組織,我們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的問題終究會搞清楚的。你有老人,有孩子,你也要為他們著想,爭取早日說清楚。我們不是國民黨反動派,我們會對你們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你生活上有什麼要求,可以跟他們說。”他順手指了指李主任和小王。
她仍舊低著頭,雙腳規規矩矩地並攏,期期艾艾地說:“我……要買菜,孩子……孩子也要吃,……工資…沒了。”
林華堂:“廳領導是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考慮到你有老人、孩子要照顧,才把你從看守所放出來,改成監視居住的,你要感謝組織對你的照顧和挽救,不要提過分的要求。你已經被清除出公安隊伍了,工資當然停發啦。監視居住期間,每個月由街道給你發20元錢生活費,你母親可以出門買菜,但也不能走遠。這幾天先克服一下吧。”他環顧了一下破敗的小屋,對李主任說:“街道上找個人幫她修修窗子吧,別把孩子凍著。”
歐淑芬抬起頭,感激地看了林華堂一眼。
“就這樣吧!”三人轉身離去,到門外,林華堂又低聲向李主任和小王叮囑了幾句,歐淑芬一個字都沒聽見。
三人離開好一會兒,歐淑芬依舊呆呆地坐在床邊,兩行清淚潺潺流下,剛才心裏的一絲希望之火被幾人的到來殘酷地熄滅,她心底升起從來沒有過的蒼涼,沒有一點繼續打掃屋子的想法,悲痛、絕望、哀傷充斥她的全身,隻想身邊出現一條像珠江一樣的大河,她可以一頭撲進去,徹底擺脫這些絕望和哀傷。
身後的母親發出輕微的呻吟,她趕忙過去扶著母親慢慢地躺下。這時,孩子又醒來,“哇”地哭出聲來,她又急忙過來抱起孩子。當孩子細嫩的肌膚貼在她臉上的一瞬間,她那瘦削身體裏的母性和倔強油然而生。
田之雄,我要等你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