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1963年4月23日


    香港啟德機場


    廖時亮半瞇著眼靠在座椅上，一遍遍地迴想著葉局長和沈副局長跟他談話時的情景。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對岸對此計劃毫無察覺，你放手去做……”


    “香港站有些物資沒能順利運過去，隻能直接從你們站輸送到金邊……”


    “目標肯定於月底抵達，務必保證一擊即中，不要考慮旁人，比如同行的王室成員……”


    “緊急招你迴來是對計劃做最後一次推演，並攜帶外交郵袋裝帶30磅c4炸藥，迴去後立即派專人運送給高棉組……”


    他是持有外交護照的資深外交官，進出都走紅色通道，攜帶物品也享受免檢待遇，這是《日內瓦外交公約》授予他的特權。因此，他絲毫不擔心那30磅炸藥被截獲，也不擔心他的個人安全，但他總有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揮之不去，可仔細迴想又確實想不出問題出在哪兒。也許是長時間的職業習慣，每逢重大事件要發生，總是有些提心吊膽吧，他心裏這樣自己安慰自己。


    這趟航班飛行員技術很棒，降落動作很輕盈，隻讓人感覺到輕輕一震，民航飛機便已滑跑在香港啟德機場的跑道上。


    飛機停穩後，廖時亮看著乘客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拿起隨身的包，慢慢走出機艙。兩個小時後他將轉機直飛西貢，他決定在候機室找點吃的。


    他在候機室東張西望尋摸吃點什麼，看見有家粉麵檔口，便坐下來要了碗豬肝粉。正無聊地等著上粉呢，突然，他看見了一個人笑著向他走過來，這讓他大吃一驚，因為這個人他已經十幾年未曾謀麵，曾經是他前半生裏最熟悉、最親密的同鄉、同學、朋友、知己和拜把兄弟。他叫羅玉文！


    “怎麼會是你？”


    “你從哪兒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


    “怎麼會這麼巧？”


    “你當年不是留在……大陸了嗎？”。


    廖時亮又驚又喜的同時，職業的警覺讓他心裏陡然生出十分的警惕，那股心神不定的感覺像濃霧般彌漫開來。


    羅玉文穿著身嶄新的西裝，還打著領帶，總覺得那裏不太對勁，是緊張？還是衣服不合身？他滿臉笑容坐在廖時亮對麵，聲音都激動的有些微微發顫：“亮哥，久違了！”


    一剎那，青年時的一幕幕情景翻騰在廖時亮腦海裏，一起讀書、一起逃課、一起玩耍、一起挨凍受餓、一起考入軍統黔陽班……讓他激動之餘又五味雜陳。他的父親、母親、姐姐、姐夫都在大陸，十幾年來沒有一絲音訊，他很想向羅玉文打聽一些消息，可他這位把兄弟竟在這個時間點如此準確地出現在這裏，恐怕不是巧合能解釋通的，他心中充滿疑慮。


    “玉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克製住心情的激動，他的聲音刻意冷靜。


    “亮哥，這麼多年失了聯係，你還好嗎？”


    “玉文，你是特意在這兒等我的吧，是誰告訴了你我的行蹤？你是不是還帶了別人來？”廖時亮環顧了一下左右，並沒有發現周圍有可疑的人。


    “亮哥，我們是兄弟，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我不會陷兄弟於危險中的。”


    “我現在是國府駐南越的外交官，還有兩個小時就要轉機飛西貢，如果玉文你是受大陸方麵的指使來策反我，就請你免開尊口。我可以看在當年兄弟一場的情份上諒解你。”廖時亮心中繃緊的那根弦完全壓倒了兄弟情分。


    “既然亮哥時間緊張，那我就直截了當。沒有任何人指使我來策反你，我隻是受人之托給你送封信。”羅玉文從西服內兜裏拿出一封信雙手鄭重地遞給廖時亮。


    廖時亮的眼睛狐疑地望著他的把兄弟，接過信急切地拿出信箋。信隻有薄薄的兩頁，豎行紅格，沒有任何抬頭，一筆漂亮的毛筆行書。他沒顧得上看內容，先翻到第二頁瞥了一眼落款：知名不具。


    廖時亮迷惑地抬起頭望著羅玉文。羅玉文直接說：“這是公安部淩祥雲局長的親筆信！”


    淩祥雲！中共公安部政治保衛局局長！所有臺灣情治單位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和主要對手之一。廖時亮心神震撼呆住了，拿著信箋的手控製不住地微微發顫。


    “你真是他們派來的？！”


    羅玉文忙寬解到：“亮哥，你想多了，僅僅是一封信而已。淩局長希望你好好看看這封信，表一個態度。”


    廖時亮稍稍按捺住情緒，急切地讀起信來。信的內容讓他的心髒頓時狂跳起來。這是一封措辭客氣但寓意嚴厲的警告信，表明大陸方麵已經洞悉湘江計劃的全部內容，警告他不得輕舉妄動。


    廖時亮的第一反應是，湘江計劃完了！費時近兩年，他們極度機密而又耗盡心力的湘江計劃完了！他腦子裏滿是驚懼：一年多來，他廖時亮的中心工作就是為籌劃和實施這一計劃奔忙，自以為肩負絕密而重大的使命，豈料早已盡在共產黨掌控之中。眼見計劃實施在即，卻被對手一瞬間戳穿盡情羞辱，一分鍾以前，他還覺得自己是個雄赳赳準備上場的無敵劍客，現在他感覺自已就是個被對手剝光衣服徹底碾壓的傻子。湘江計劃是情報局的最高機密之一，僅僅隻有五、六個人知情。局本部除了葉局長和沈副局長，連其他幾個副局長都無權知曉，共產黨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難不成局裏核心高層裏有共諜？他實在不敢往下想，腦子成了一團糨糊。


    羅玉文語氣懇切地說：“有關方麵考慮到你我是老相識，托我帶這封信給你。有關方麵對你這次行動的目的是完全清楚的，你絕不能做危害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如果臺灣方麵對你逼得很緊的話，你應該設法拖延，決不能讓這種事情搞成功啊！”


    廖時亮急劇思索著，看來共產黨並沒有綁架或加害自已的意思，但如果斷然拒絕，不僅於情於理說不過去，而且後果難料。此外，大陸方麵派羅玉文前來機場，顯然是確切掌握了他的行程，他如果再直接前往西貢，唯恐兇多吉少。他抬頭看見羅玉文充滿期待的目光，知道他，不，應該是淩祥雲，在等待他的答複。


    他喝了口水，斟酌了一下詞語，盡力讓自已的聲音顯得平靜：“玉文老弟，你看我們這麼多年沒見了，本來我是過一會兒轉機飛西貢的，這件事太突然，容我好好考慮下。幹脆我改簽明天的機票，我去找個酒店住下，今晚我們兄弟可以好好聊聊。怎麼樣？”


    這句話讓羅玉文有些措手不及，超出了臨行前領導交代任務的範圍，他無權做決定，更不可能跟著廖時亮一起走。他想了想：“也好，這是我在香港的電話，你住下來後，給我打電話，我再來看你。”


    廖時亮如釋重負，站起身匆匆忙忙跟羅玉文告了個別，拿起東西拔腿便走。桌上的豬肝粉一口沒動，早就涼了。他不僅害怕周圍有其他的大陸派出人員，更害怕讓情報局或其他情報機構駐港人員看見他與大陸方麵的人員見麵交談，那樣的話，他可真是渾身是嘴都解釋不清了。


    廖時亮坐上出租車指揮著司機東繞西繞了一大圈，確信沒人跟蹤才又轉迴到啟德機場，在機場附近的一家酒店開了間房。隨即給西貢站發了封電報，用約定的暗語告知他們去接原航班抵達的外交郵袋並派專人即送金邊，又到酒店的機票售票處改簽了明天飛馬尼拉的航班，他想繞道馬尼拉迴西貢。


    從東南亞直飛西貢的航班，雅加達、仰光、馬尼拉都有，可雅加達和仰光都在此次中共代表團的訪問行程內，大陸方麵肯定會加強保衛，隻有馬尼拉比較安全，何況情報局馬尼拉站還是甲種站，根基比較深厚。剛才在機場的一幕，讓他成了驚弓之鳥，他必須改變行程，以此擺脫對手的追蹤。


    辦完這些事，他才迴到房間，放了滿滿一浴缸熱水，需要自己馬上冷靜下來，把所有事情仔細想明白。


    他躺在熱水蕩漾的浴缸裏，點起支煙，慢慢抽著，仔細迴憶著淩祥雲親筆信的內容、語氣甚至稱謂，琢磨著應對方法，他不禁為中共方麵情報之準確、手段之高明而歎服。


    首先，這個事情要不要立即向上司報告？不報告的話，如果有人目睹了他與羅玉文在機場見麵談話，他可能從此失去了局裏的信任，失去他目前擁有的一切，會被召迴臺北接受審查。可如果主動報告的話，勢必引起局裏的極大震動，湘江計劃可能會做重大調整或者徹底破產，局裏向九全大會獻禮的重頭戲也就落了空。這可是最高層首肯的重大計劃，追究起責任來，他這個直接負責人，而且是淩祥雲寫過信麵交的對象，肯定難辭其咎，這麼大的責任他絕對擔待不起。如果再追查起泄密原因，搞不好他會以“共諜嫌疑”的罪名鋃鐺下獄。想清楚利害關係，他決定不報告。畢竟有人目睹機場一幕隻是一種假設而已。


    其次，怎樣答複共黨方麵？從他們派羅玉文到機場等他來看，他的行蹤肯定被共產黨方麵所掌握，他廖時亮看來已經成為大陸情報部門的重點關注對象。如果毅然迴絕，很難說共產黨不會對他這個湘江計劃的直接負責人采取斷然措施，甚至會把他弄迴大陸。隻能虛與委蛇，確保自己的脫身。


    第三，湘江計劃是否照常進行？雖然淩祥雲的信明確說湘江計劃已被共產黨全盤掌握，按理說這一計劃不宜再繼續執行，可是不繼續執行，跟局裏又怎麼交待，他無法說出也無法解釋終止執行的理由。但是，繼續執行的話，肯定遭遇計劃失敗、人員損失的結局，而且一旦共產黨方麵知道他孤注一擲地繼續執行計劃，即使懲治不了他，隻要把他當年在衡寶戰役被俘的材料捅給情報局，他的仕途也就戛然而止了。他是39年的老軍統，深知軍統的家規，一旦被敵人俘虜過，即使沒有招供，也會被局裏打入另冊，從此得不到信任。


    前兩個問題，他心裏有了明確答案，唯獨這第三個問題讓他思前想後，左右為難。他泡在熱水裏，發著怔，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天已是黑了。他從浴缸裏爬出來，揩幹身體，穿上浴衣，慢慢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酒店離機場很近，可以看到滿天星光和夜航飛機的起降，不時傳來飛機起降的巨大轟鳴聲。睡了一覺，他的頭腦清醒了不少，看著飛機上一閃一閃的夜航燈光，驀然想起了葉局長交代給他的第二方案。對呀，共黨方麵可能隻掌握了高棉組的行動方案，絕對不可能知道第二方案的存在。高棉組的方案如果失敗了，他遠在西貢，既不危險，也不會承擔失敗的直接責任；而如果第二方案一舉成功，他將成為黨國的功臣榮歸臺灣，那麼共產黨就鞭長莫及了。即使把大陸的往事抖摟出來，誰又會去追究一個為黨國剛剛立下奇功的英雄呢。想到這裏，仿佛前景豁然開朗，所有的煩惱都迎刃而解了。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羅玉文留給他的電話，除了向他表明態度，他還希望從故友的嘴裏知道些大陸家人的近況。


    羅玉文很快就來到房間，一進門，便直截了當問到：“你考慮得怎麼樣？”


    廖時亮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點起支煙，抽了快一半才說：“我隻能這樣答複你，並請你轉告大陸有關方麵。如果我是這個計劃的執行人，或許可以想些辦法，比如在時間、地點上做點手腳還是可以辦到的，而且上麵也無從發現，可是，柬埔寨那邊的行動組並不聽我的，兄弟我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力，不能保證別的方麵的行動。”


    羅玉文聽著滑頭的答複，嚴厲地說：“廖時亮，你頭腦要清楚一點，你們的行動斷無成功的可能！現在我們方麵和柬埔寨方麵已經采取了措施，你再看看信就知道了。這確實千載難逢的良機，希望你當機立斷，爭取主動，珍惜前途！”


    廖時亮忙說：“其實我對臺灣無所留戀，可對共產黨也不能一下子相信。此事我要慎重考慮，在沒有得到可靠保證前，我不能貿然答應什麼。”


    “難道淩祥雲局長的親筆信還不是可靠的保證嗎？”


    “可落款並沒有署名啊，隻寫著：知名不具。我無法判定。”


    “那你姐姐的字總該認識吧，那算不算是可靠的保證呢？”


    “當然，可我要看到我姐姐的親筆信。”


    “這也不難，我可以辦到。”


    兩個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站在各自的立場激烈地交鋒，仿佛他們從來不認識。


    一段唇槍舌劍後，兩人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廖時亮悠悠地問到：“我的家人……還好嗎？”


    “好，都挺好，你父母在老家，姐姐姐夫在北京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