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1963年5月22日
香港 半島酒店
趙安國從夢裏醒來,身上有些燥熱,卻不舍得掀開蓋在身上輕柔鬆軟的羽絨被。他昨晚折騰了半夜,現在在鬆軟的大床和輕盈的羽絨被包裹下,身心愜意極了。他的愜意其實更多的來自於環境和心情的雙重作用:他現在正躺在香港半島酒店的客房裏。
他曾經多少次路經半島酒店的門口,望著高大巍峨的主樓、閃閃發亮的勞斯萊斯車隊、出出進進裝扮時髦的有錢人、門口裹著包頭畢恭畢敬的印度門童,心裏豔羨不已。今天,他終於也舒舒服服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了。
他翻了個身,手伸向身邊的女人。當他的手掌觸及那水桶般的腰身和肥壯的屁股,心裏不由得升起了一絲厭惡感。他努力壓抑著那種感覺不讓它泛濫開來,心裏自我安慰:唉,有總比沒有好。
那女人被弄醒,突然大叫一聲蹦下床去,赤裸著身體跑向窗邊。趙安國被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肥胖的身體。
女人“唰唰”兩下,拉開窗簾,赤條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嘴裏頓時發出“哇!哇!”的驚歎,呈現在她麵前的是維多利亞港壯觀而繁榮的景象。
她欣賞完了漂亮的海景,又在房間裏來迴轉悠,兩隻下垂的巨乳耷拉在胸前晃來晃去,一會兒打量著外麵少見的落地式電視機,一會兒撫摸真皮麵的安樂椅,一會兒拉亮書桌上錚亮的黃銅臺燈,口中不時發出“嘖嘖”聲。
趙安國起身半躺在床頭,點起一支香煙,得意地看著這個沒有見識的女人。那女人在迷你吧拿了個小瓶洋酒,兀自打開喝了一大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第一次來這麼高級的酒店。”
趙安國在床頭櫃上的煙缸裏掐熄煙,拍了拍床,示意女人上床。那光溜溜的女人拿著小酒瓶,走到床邊,羨慕地摸著黃銅床頭,嘴裏卻說:“唔好意思,老細,麻煩你先把昨晚的賬結一下。今天要另算的。”
趙安國聽了這番話,立馬心裏沒了興趣。這女人是街邊找的便宜貨色,沒辦法,客房的錢是情報局出的,可泡妞的錢是自己出的。他一把扯過衣服,掏出錢包,抽出兩張鈔票,扔在地毯上。
女人嘟起嘴:“喂,老細,住這麼高級的房,給這麼點,有沒有搞錯啊!”
趙安國火了:“住高級房是老子的事,跟你屁相幹啊,也不看看自已的身價,再囉嗦信不信老子叫酒店警衛上來轟你出去!”
女人無奈地撿起地毯上的鈔票,用哀求的眼光看著他說:“我去衝個涼總行吧。”
趙安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靠在床頭又點起一支煙,心裏盤算著,衛生間裏傳出的水聲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前幾天,他奉召迴了趟臺北,葉局長對他上次寫的報告有些不滿意,斥責了一番,又特意叮囑他迴港後配合好“外交特使”及局裏特派員的工作,積極營救被拘押的香港站人員,敦促港府早日釋放在押人員,或將其盡快遣返迴臺;同時任命他為香港站臨時負責人,查清資產損失情況,為重建香港站做好前期準備工作;為此葉局長特地給他批了筆款子,又從局裏派了報務員和譯電員隨他一同返港。
他把那兩個第一次來香港的倒黴蛋安置在他原來租住的房子裏,說是為了確保安全,自己拿著局裏給的特別經費住進了他夢想已久的半島酒店。也難怪,現在香港站已經癱瘓,他奉有上峰指令,至少這段時間裏他就是老大,稍微享受一下也無可厚非,反正天高皇帝遠。但他的目標遠不是住住半島酒店、吃吃喝喝、占點小便宜這麼簡單,他真正上心的是香港站被查扣資產的處置。他當然知道,一旦重建,香港站站長的美差是落不到自己頭上的,就打定主意要利用好這個空窗期,因為這關係到他後半生的幸福生活。
趙安國是河北人,父親原是西北軍的副軍長,隨著蔣、馮、閻大戰的落幕,馮玉祥失勢,西北軍也四分五裂。好在他父親及時跟對了人,抗戰中也沒有投降日本人,隻是部隊早就沒了,一部分被中央軍分化收編了,一部分被打沒了。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內戰期間,他父親勉強在舊長官照顧下在戰區當個少將參議的閑差,手裏沒有一兵一卒。抗戰勝利後,他那滿腹怨氣的父親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1947年國府宣布民盟是“非法團體”,勒令民盟解散。大批民盟人士如張瀾、黃炎培、沈鈞儒等到了香港,於1948年恢複了民盟的活動,還成立了“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積極響應共產黨的號召,主張召開新政協,要求結束國民黨的獨裁統治。趙安國的父親也帶著20出頭的趙安國到了香港。保密局奉命偵緝破壞民主黨派在香港的活動,香港站軟硬兼施策反了趙安國的父親,還讓趙安國秘密加入了保密局,給了個上尉的頭銜,專事打探各民主黨派的反蔣活動。民革領導人之一、原陸軍大學校長楊傑在香港被保密局特務暗殺,趙安國出力甚大,給主持暗殺楊傑工作的二處處長葉翔留下了印象。49年後,趙安國的父親去了臺灣,因原係雜牌軍將領,又曾從事過反蔣活動,故飽受白眼,最後連生計都成了問題。他父親便一氣之下拿著退役的錢跟幾個老友去鄉下辦了個養雞場。
趙安國剛來臺時隻是個保密局的少校,沒錢沒勢,人微言輕,看到父親的境遇很是寒心。他知道靠父親那點人脈肯定是沒戲唱了,決心靠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從此他積極巴結毛人鳳,也辦過幾個漂亮的案子,逐次熬到了上校。誰曾想,毛局長早逝,葉翔當了情報局的家,他便停留在上校的階級上好幾年不動了,還被發配到香港當了有名無實的督察。他知道,即使有一天調迴局裏,恐怕也是上校的牌牌扛到退休了。
他決定另辟蹊徑,把心思放在賺錢上。他利用常駐香港的有利位置,看到這幾年大陸遭遇三年自然災害和國際上的封鎖,經濟愈發困難;又熟知島內製定了所謂“國光計劃”,口號越喊越響,以為在美國支持下,臺海必有一戰,便傾其所有大肆買空期貨想發筆戰爭財。孰料想,美國人並不想改變臺海現狀,也不真心支持所謂“國光計劃”,這個宏大的計劃最後淪為了小股武裝特務的小騷小擾;而大批的逃港客反而給香港經濟注入了大量廉價勞動力,使得香港經濟呈現出空前的繁榮和發展,股指、期貨都節節攀升,讓他虧蝕了一大半本金。這使他如啞巴吃黃連,苦楚無處述說,如何多撈點錢變成了當務之急。
香港站出了事,作為情報局在港幸存人員中軍銜最高的他,被局裏緊急任命為臨時負責人,他覺得機會來了。他早就查清了香港站和行動組這次被查扣的資產情況,那些樓啊、車啊遲早會發還的,武器彈藥及特工器材必定會被港府扣留,能打主意的就是恆安貿易公司的存貨了。他了解到那6個倉庫裏,並不都是武器、炸藥和特工器材,有兩個存放著公司的存貨,其中有滿滿一倉庫豬鬃,足有七、八百箱,這可是a類戰略物資,國際市場上的搶手貨,準是莫之英他們從內地弄到的。他粗粗算了算,按照市價能值好幾萬美金呢。
據他打探下來,應該隻有莫之英和恆安的財務才知道這批貨的存在,連丁守拙都不知道,這讓他興奮不已。如果能隱匿下來倒賣給出口商,下半生的幸福生活就變成現實了。
他很機智地與局裏的特派員做了分工,由特派員與港府交涉釋放在押人員的事務,他來負責追討被查封的物資;同時在給局裏的報告裏也並沒有提及這批豬鬃。他唯一擔心的是羅清泉,也就是那個從大陸跑出來的田之雄,這個人可是莫之英的好兄弟,聽說還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他很擔心莫之英與田之雄無話不說,透露過這批存貨。想到這裏,他掐熄煙頭,決定約田之雄和田佩瑜兩人見個麵,旁敲側擊一下。
那女人洗完澡化好妝,穿上那身俗氣的露肩泡泡紗襯衫和超短裙,衝他媚笑了一下,拎起小包說了聲:“拜拜,老細。”便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一搖一擺出了門。
他也一把掀開綠色的絲綢床罩,立即起了床,累了半夜,他餓得肚子咕咕叫,十分想念樓下扒房的牛排,更重要的是,今天有好些事情要辦:電臺今天從水路送過來了,他要安排接貨並妥善送到報務員的住處;要去趟警務處核對一下被查封財產的清單,最好能到倉庫現場核實;還要約田之雄和田佩瑜見個麵。
他進到衛生間想先洗個澡,卻見裏麵像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地上盡是積水,連天花板都往下滴水,不但如此,那女人把牙刷、牙膏、洗發水、小香皂也都給卷走了。“丟那媽!”他在香港待得久了,粵語粗口脫口而出。
他匆匆洗了一下,擦幹身體,從衣櫥裏拿出嶄新的白襯衣和細條紋西裝。這是昨天剛在“觀奇洋服店”買的成衣---定做的太貴,時間也等不起。他穿戴整齊,對著鏡子左右打量,對自己目前的形象很滿意,隻是袋上的手絹怎麼插都不順眼。他仔細地疊了一會兒,慢慢地放入上衣口袋,才走到書桌前撥打電話。他記性很好,清楚地記得田佩瑜暫住處的電話號碼。他讓田佩瑜帶上羅清泉,特意強調下午茶時間到半島酒店來,他很想嚐嚐那被殖民主義者和買辦們口中傳誦的著名的半島英式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