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1966年5月5-6日
浙江開化
到了副書記家,顧海濱又心生感歎,堂堂公社副書記、原來的大隊書記,房子還沒有普通村民的好,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子,兩間破舊的房子,屋頂的瓦片殘破不全,漏的地方用茅草蓋著,勉強遮風避雨,院子裏支著個搖搖欲墜的牲口棚,十幾隻雞正在滿院溜達啄食。
副書記一進院子就粗門大嗓地喊,風風火火地弄得雞飛狗跳。從屋裏出來一個結實粗壯的農婦,跟他老公笑著嘰裏咕嚕對罵。
肖副書記嚷嚷著:“快點弄飯吃,老子餓死了,這是從上海來的貴客,莫怠慢了,吃完了我們還要走。”
農婦跟顧海濱打了個招唿,迴頭跟進了屋的老公一通抱怨,顧海濱聽懂了個大概,大意是說:你個死鬼,老不迴家,迴趟家吃完就走,家裏的事也不管,地裏的活她忙不過來,家裏的牛棚要倒了,你也不想著修一下。
副書記聽著他老婆的嘮叨,一邊笑嘻嘻地應承著,一邊忙著給顧海濱和文書倒水泡茶。顧海濱環顧室內,屋裏的陳設跟一般民居別無二致,但幹淨整潔些,隻是方桌上多了臺電子管收音機。
副書記實誠地說:“我們這兒位置偏僻,條件差,比不得大上海,不過我拿著國家的工資,比村民要強多了,我很知足。”顧海濱點點頭,心裏很敬佩這個一心為公的鄉下幹部。
門外傳來雞的尖叫,副書記的老婆在忙著捉雞,準備殺了給他們弄飯吃。顧海濱連忙阻止道:“肖書記,隨便吃兩口吧,留著雞下蛋。”
副書記擺擺手:“莫管她,讓她弄去。”
副書記老婆還真是手腳麻利,不多一會兒熱飯熱菜便端上了桌,一盤炒筍幹、一盤青菜、一大盆蘑菇燉雞,都是山裏生的、自己種的、家裏養的,三個人餓得夠嗆,悶頭猛吃。
兩碗飯下肚,顧海濱放下筷子,迴車裏拿了兩盒煙遞給副書記:“書記,辛苦你啦,也謝謝盛情款待。”副書記滿不在乎說:“咳,客氣啥,我們山裏人沒這些講究……喲,上海牌,還是過濾嘴的呢,好煙啊。”說罷,便不客氣地撕開一盒,和顧海濱、文書對抽起來。
顧海濱問:“剛才在車上聽書記說,肖重陽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是吧?”
“是,他這個妹妹從小在衢州長大,就沒怎麼迴過這裏,村裏的人都不認識。”
“那您知道她在衢州的住處嗎?”
副書記搖搖頭:“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她。隻是土改的時候,肖重光跟我說過,家業敗了,她媽跑了後,她那時才10歲,後來是她幹媽把她收留養大的。不過聽肖重光說,這個妹妹從小跟肖重陽感情很好。”
顧海濱一聽來了精神:“那您知道他妹妹的姓名嗎?”
副書記抽了口煙,把煙灰彈得到處都是,皺著眉使勁迴憶著:“叫個什麼來著?……我給忘了。”
顧海濱看看表,“騰”地站起來:“我現在就趕迴衢州,爭取天黑前能到,去公安局查戶口檔案,找他妹妹。”
顧海濱開著車把副書記和文書先送迴公社,便馬不停蹄地趕往衢州。從開化到衢州的路很不好走,幾乎沒有硬化路麵,顧海濱開著大燈,小心翼翼躲避著土路上的坑洞,到了衢州市已經是淩晨了。
進了公安局,亮出工作證,說明來意,衢州公安局值班的同誌也犯了愁,這麼大個衢州城,這麼多人口,隻說可能姓肖,女的,年紀三十歲上下,怎麼找?旁邊的一位老民警出了個思路,確切地說是兩條途徑:一是從國民黨時期的戶籍檔案裏查肖重陽的遷出記錄,上麵自然有原住址和家庭成員信息;另一個是查肖重陽他爹當初的戶籍信息和房產登記信息。
多虧肖重陽他爹肖又騰當年打過的那場大官司,也算是衢州早年的名人了。衢州公安局很快通過查閱舊檔案,從肖重陽他爹的舊戶籍中查到他女兒的名字:肖淑雅。
早上一上班,衢州公安局分管政保的田副局長親自挨個給市內各派出所打電話,要求他們全力查找肖淑雅的下落。那年月沒有計算機管理,隻能動用人海戰術逐張翻閱戶口卡片。終於在晚上十點多鍾傳來好消息,肖淑雅找到了,不過現在改名叫肖麗,是衢州第二小學的語文老師,住在府東街。
顧海濱立刻開車趕往府東街派出所,帶著派出所的管片民警敲響了肖麗的家門。
大概是因為太晚了,好一會兒,房門才打開。開門的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手裏還摸索著扣著衣服的扣子,見到門口的一個民警帶著個陌生男人上門,滿眼都是驚懼的神情。
顧海濱盡量和顏悅色地說:“打擾你們休息了,我們是公安局的,有個情況想找肖麗了解一下。”
從裏屋走出一個身材苗條,長相還算標致的女人:“我就是肖麗。”眼神裏滿是疑慮、警惕,“有什麼事嗎?”
“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肖麗點點頭,衝她丈夫說:“你先去睡吧。”
她丈夫畏畏縮縮,腳步有些遲疑,望望顧海濱,又望望他妻子,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顧海濱笑道:“沒事,我們就是請肖麗同誌核實個情況,就一小會兒。”
肖麗的丈夫這才進了裏屋,並輕輕關上房門,不過顧海濱能猜到,他一定耳朵貼著門縫在偷聽。
“坐吧。”肖麗倒了兩杯熱水放在茶幾上,舉止落落大方。
“你原來叫肖淑雅?肖重陽是你什麼人?”
肖麗麵無表情地迴答:“這位同誌,那個封建家庭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叫肖麗,是第二小學的人民教師!”
顧海濱解釋道:“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姓顧,今天來找你是想了解一下你二哥肖重陽的情況。”
肖麗麵色稍霽,但仍然語氣生硬:“我說過了,那個家庭的人都與我無關。”
一旁的派出所民警忍不住厲聲說:“肖麗,你作為一個公民、一名教師,有義務協助公安機關調查。”
顧海濱擺擺手,壓低聲音說道:“肖老師,我們來不是因為你有什麼問題,也不是因為你過去的家庭,而是希望了解肖重陽的一些情況,請你理解支持。”
一聲“肖老師”讓肖麗放下了大部分戒心,說道:“我那時很小,什麼都不懂,何況跟他再也沒見過,到現在都有……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聽說你小時候在家裏與你二哥關係最好?”
“算是吧。”
“那時候他在衢州有些什麼朋友?你認識麼?”
肖麗搖搖頭:“他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同學,我比他小十歲,他中學畢業了,我還在上小學,跟他的朋友都不認識。”
“那他到上海後跟你還有聯係嗎?後來找過你嗎?”
肖麗仍然搖頭,低聲說道:“當時我隻知道家裏突然出了大事,爸爸氣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後來媽媽突然不見了,房子也被人收了,二哥去了上海,大哥迴了老家,我被接到幹媽家住。”
“你幹媽還在嗎?她跟你二哥有聯係嗎?”
“五年前去世了。”肖麗臉上浮現出些哀傷悵然的神情。
顧海濱從兜裏掏出幾張相片放在茶幾上:“你看看這裏麵哪個是肖重陽?”
肖麗拿起照片一張張看著,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好像自言自語輕聲說:“變化這麼大嗎?我都認不出來了。”
“怎麼?認不出來了?”
肖麗把照片遞還給顧海濱:“抱歉,顧同誌,我實在認不出來了。也許時間太長了,我記憶模糊了。”
顧海濱皺著眉:“你從小跟他朝夕相處,怎麼會記憶模糊?那你還有以前的老照片嗎?”
“你們稍等。”肖麗站起身進了裏屋,裏麵傳出夫婦倆低低的話語聲和抽屜的開關聲。沒一會兒,肖麗拿著兩張照片出來:“這張是我們三兄妹的合影,這張是全家福,這個就是我二哥。”
顧海濱看到照片,腦袋不由得“嗡”了一下,照片中的肖重陽跟他兜裏那張“肖重陽”照片完全不是一個人!
他急忙從那疊照片中找出放大的“肖重陽”登記照,跟肖麗拿來的照片仔細比對,確實不是一個人,鼻梁、臉型、眼間距哪兒都不像!
他又把那張登記照拿給肖麗看:“這個人是你二哥嗎?”
肖麗篤定搖搖頭:“肯定不是!”
顧海濱震驚得半天沒說話,腦子裏縈繞著四個字:“冒名頂替”!那麼這個假“肖重陽”真的有大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問:“肖老師,能不能跟我去趟上海?”
“可我明天上午還有課呢。”
“隻是想請你去上海作個證,費用我們負責,作完證就送你迴來。”
肖麗緊張起來:“是不是肖重陽出了什麼事?他死了?”
顧海濱忙解釋:“不不,可能跟你二哥沒太大關係。我可以幫你向校長請幾天假。”
肖麗看了眼牆上的掛鍾,猶豫地說:“這個時候?”
顧海濱這才恍然,都快半夜十二點了。“那麼這樣吧,我先跟局裏領導匯報一下,明天上午我到你們學校來接你,順便幫你把假請好,你看行嗎?”
肖麗無奈:“那好吧。”
顧海濱迴到局招待所,立即撥通了朱青林家裏的電話。“嘟--嘟”的長音響了好幾聲,聽筒裏才傳來睡意濃厚的聲音:“喂,找哪位?”
顧海濱一口氣把找到肖重陽妹妹並辨認照片的情況說了一遍,電話那頭的聲音立刻高亢起來:“肖重陽?冒名頂替?!小顧,你馬上把肖麗帶迴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