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1966年5月7日
上海
時間已經是下半夜了,鍾立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折騰得老婆都醒了,不滿地踹了他一腳。
他索性起身,披上棉襖,趿拉著鞋子坐到外屋抽悶煙,曆史的一幕幕閃現在腦海裏。
他原名陳同甫,是1938年參加軍統舉辦的“中央警官學校特種警察人員訓練班”的,這個班後來有了一個更被人熟知的名字:軍統臨澧訓練班,堪稱軍統的“黃埔軍校”,它的班歌後麵甚至成為了軍統局的局歌。因為外表孔武有力,入了行就幹行動。訓練班結業後,先被分配到“忠義救國軍”蘇浙別動隊,在日本人的後方搞刺殺、爆破等活動,抗戰勝利後軍統局縮編,他因為有軍功被留用了。48年又被保密局分派到淞滬警備司令部第二處,那兩年是他一生裏最得意的時候,追捕地下黨、破壞學聯、暗殺民主人士屢屢得手,職位也升為了少校組長。保密局裏不僅“江山幫”、“廣東幫”、“湖南幫”派係鬥爭激烈,還存在著不成文的鄙視鏈:搞情報的瞧不起搞技術的;搞技術的瞧不起搞總務的;搞總務的瞧不起搞外勤的。其實,並不是搞行動的不能幹,相反在抗戰期間,軍統行動力量懲治漢奸、刺殺日偽頭目、組織敵後遊擊隊都還做的有聲有色,讓軍統名聲大噪;抗戰勝利後,在破獲地下黨組織、監視民主人士上也不遺餘力;隻是從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來說,謀略勝於武力,動腦強於動手,隻有沒有辦法了,才采取肉體消滅。因此,行動隊員總給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印象。像他這樣沒根基、沒靠山的,又處於鄙視鏈末端的,隻能靠拚死賣力,手上沾上更多的鮮血,才能換來晉升。
可好景不長,“三大戰役”之後,國民黨兵敗如山倒,高官顯貴們先是撤往廣東和西南,隨後又逃到臺灣,大廈將傾,小人物們如鳥獸散。為了顛覆新政權,保密局和國民黨的其他特務係統都製定了規模很大的潛伏計劃。保密局的潛伏特務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有建製、成組織的特務小組,人員成分較複雜,以直接從事破壞活動為主;另一類是單線聯係的資深特工,往往具備很好的隱蔽身份,級別更高,能力更強,更難以發現,著眼於長期潛伏,企圖隱匿在新政權中,起到更大的作用。陳同甫就屬於這後一類,為此,他還專門接受了收發報、化妝、密寫、爆破、反跟蹤等特工技能的培訓,並化名鍾立元,作為潛伏在大上海的“全能型”諜報員,被保密局寄予厚望,輕易不動用。
原曾想熬個幾年,就能由地下浮出地上,晉銜授勳,出人頭地,可沒想到這一潛伏就是十多年。上海剛解放的頭兩年,他偶爾還會接到上峰的指令,隨著鎮壓反革命運動的深入,對他而言,環境變得風聲鶴唳,他也就進入了蟄伏期。
尤其是時任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和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楊帆,針對上海鬥爭環境複雜,潛伏特務眾多的特點,采取了大膽逆用的鬥爭策略,起用了胡均鶴為上海市公安局“情報委員會”主任,協助清查各類潛伏及隱匿身份的敵特分子。要說這個胡均鶴也是個人物,他1925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入黨介紹人為瞿秋白的弟弟瞿景白和李強,妻子是趙尚誌烈士的妹妹趙尚蕓,還曾任過共青團中央書記。1932年在上海被“中統”逮捕後叛變投敵,任“中統”蘇滬區副區長兼情報股長。1939年又被汪偽特工逮捕,投靠汪偽政權,先後任汪偽特工總部南京區副區長、二處處長、副廳長兼江蘇實驗區區長。上海解放之前,胡均鶴又利用其身份重新為黨工作,作出過一些貢獻。
解放初,胡均鶴為主任的市公安局“情報委員會”,匯集了一大幫曾在國民黨“中統”、“軍統”和汪偽特工總部“76號”幹過,後向人民政府投誠自首的特務骨幹。這些前“軍統”、“中統”特務中高層投誠後,立功心切,充分發揮他們情況熟悉的長處,對待以前的部下們毫不手軟,搜集整理了1000多條線索,先後協助公安機關抓捕了400多國民黨各個係統的特務,繳獲電臺100多臺,對國民黨留下的潛伏特務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殘餘的潛伏特務如驚弓之鳥,要麼停止活動,要麼向政府自首,喪失有組織的活動能力,除了個別像鍾立元這樣隱藏較深、單線聯係的潛伏特務之外。
當初保密局在布置潛伏計劃時也是煞費苦心,為他準備了一套完整的履曆材料,安插進上海閘北水廠。閘北水廠是上海曆史悠久的自來水廠,民國初年即已建廠,主要供應楊浦、虹口、寶山等地近百萬人口的生活用水和工業用水,最關鍵的是保密局在此安插暗樁的罪惡企圖:一聲令下,即可大規模投毒!
鍾立元憑借有些文化,又頭腦靈活,手腳勤快,很快成為廠裏的技工骨幹。這些年他過得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好在臺灣方麵一直沒有聯絡啟用他,他的生活也就慢慢安定起來,還娶了本廠的女工孫建紅為妻,生了兒子。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明年春季兒子就要上小學了。那時國營工廠工人地位高,他們一家三口住著廠裏分的房子,工資雖不高但收入穩定,廠裏福利也不錯,兩人又沒有其他拖累,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時間一長,看到新政權日益穩固,國家發展越發昌盛,他心裏明白,被趕到小島上的國民黨是絕對迴不來了。偶爾迴想起以前的經曆,恍如隔世。這些年,他對臺灣方麵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連當年的老東家改名重組也都不了解,他覺得也許保密局已經放棄當年的這批潛伏人員了,隻要沒人發現,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一生,也是不錯的選擇。
直到兩個多月前,他從廠傳達室收到一封發自廣東的信件,他腦子裏那根弦才重新被繃緊。
信是用以前工友的口吻寫的,內容很平常,無非是問候、憶舊、彼此安好之類。當他用藥水塗在信紙的背麵,看到了給他的指示:“四月十一日上午到上海靜安賓館找香港來的王乾德先生取藥,盒內有指示。”
他頓時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他被喚醒了,平靜的生活結束了。
他按照指示準時到了靜安賓館,這裏是專門接待外賓的高級賓館。通過前臺,給王先生房間打了電話。很快,一個自稱是王先生助理的年輕人來到賓館大堂,交給他一盒用於治療糖尿病的針劑,隻簡單地說是香港的親戚托王先生帶來轉交的。
他迴到家裏,仔細檢查了針劑包裝盒,揭開裏麵的襯紙,塗上顯影藥水,上峰的詳細指示赫然在目:左數第三支針劑係毒素,迅速去江蘇大豐上海農場除掉黃非。說明書上還有毒素的使用說明和對黃非外貌、年齡的簡單介紹。
看著上峰時隔十多年後發來的命令,他內心是抵觸的。穩定的工作、融洽的同事、美滿的家庭幾乎讓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接受任務,意味著踏入險境;可如拒絕執行任務,則意味著上峰的製裁,成為下一個黃非;上峰甚至都不用派人來執行製裁紀律,隻需把他的檔案交給公安局,以他曾經犯下的血債,就足以夠得上死刑。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硬著頭皮去執行。這時,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一年多前,他在街上碰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他曾經的訓練班同窗韓家鴻,現在的名字叫肖重陽。酒桌上一番攀談,他敏感地意識到韓家鴻極有可能與他一樣,是當年潛伏下來的特工,中醫師也隻是他的掩護身份。他含糊其辭地介紹自己在機械廠搞後勤工作,但從韓家鴻的表情來看,很可能他同樣意識到自己是同類人。鬱於紀律,也出於防備,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深入打聽。
鍾立元心裏一亮,專門到診所找到韓家鴻,想讓他去一趟大豐,給他的朋友黃非送點東西,這樣既能避免自己以身犯險,又能減少自己暴露的可能,即便事情敗露,韓家鴻被捕招供,也未必能找到他。沒想到韓家鴻根本不念舊誼一口拒絕。
無奈,他隻能自己隻身前往農場,好在順利找到了黃非,並完成了任務。隻是在農場的訪客登記簿上,他假托了肖重陽的身份。
從大豐迴來後,他左思右想,心緒不寧。他不知道那支毒素是什麼,也不知道黃非是什麼人,總覺得紙包不住火,如果黃非是個重要人物,一旦黃非突然死亡,公安局肯定立案調查,一來二去很快就會追查到肖重陽身上。他非常後悔那天跟韓家鴻喝那頓酒,後悔提出讓他去大豐,更後悔曾對他說出過自己現在叫鍾立元。為了自身的安全,他決定幹脆除掉現在叫肖重陽的韓家鴻,這樣不僅肖重陽就背鍋成了殺害黃非的兇手,而且調查的線索中斷,他的安全就能得到最大的保障。
他悄悄在馬路對麵的小商店監視著診所,想弄清楚韓家鴻晚上住在什麼地方,以便晚上潛入住處下手,可萬沒想到韓家鴻恰巧來小商店買東西,把他堵個正著,讓他十分尷尬,隨便找了個借口匆匆脫身。
那天下午,他換了個監視地點,卻正看到公安局來人封了診所進行搜查。雖然沒看到肖重陽被抓,他仍大驚失色,知道黃非之死已經驚動了公安局,並已追蹤到肖重陽,隻得匆匆離開了現場。
兩天來,他一直處於驚惶之中,心裏反複盤算著應對辦法。他知道一旦韓家鴻被捕,就會供出與他見麵時說過的話,公安局費點周折不難找到他。可是能怎麼辦呢?越境跑到香港或臺灣吧,自己連邊境通行證都沒有,別說越境,隻怕是還沒到邊境地區就被抓了;化裝出逃吧,又能逃到哪裏去?自己原來的親戚朋友家肯定不行,自己手上又沒有多少錢,頂多夠支撐兩個月;大陸現在是“全民皆兵”,可疑人物都逃不過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按診所被搜查的時間計算,公安局很有可能這幾天就一定會找上門。
這時,這個曾經的軍統行動高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蒼涼無力心境,他的上級根本沒有考慮到執行任務的風險,根本就沒有安排他的撤退途徑,隻是利用他完成任務後,便不聞不問,任其生死。
昨天他曾抱著一線希望打通了靜安賓館的電話,希冀那個帶來毒劑的王先生還在,能想辦法把他帶走,可是賓館前臺告訴他,王先生在半個月以前就已經退房走了。
他也曾想過橫下一條心,在水廠投毒,在被捕前再製造出更大的事件,跟共產黨鬥個魚死網破,可臺灣方麵的冷酷做法讓他徹底寒了心,也就打消了念頭。
他慢慢踱著步,從門縫裏看著熟睡的妻兒,想著自己對無辜的妻子和兒子所造成的影響,心如刀絞;可轉念一想,他剛親手毒殺了黃非,加上解放前在警備司令部二處欠下的血債,包括暗殺一位民主人士和在追捕中直接槍殺一名地下黨員,一旦被公安抓獲,必死無疑。最終,他下了決心,走一步看一步,決不能坐以待斃。
他掩好裏屋的門,拉亮外屋的燈,伏在方桌給妻子寫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囑咐她,在他出事後盡早改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孩子也可以改姓,想了想,又把最後這句話塗黑了。寫完後,找了個信封裝好,輕輕壓在座鍾下。
他穿戴整齊,翻出個旅行包,撿了幾件換洗衣服,找出兩盒一直沒舍得抽的過濾嘴香煙扔進包裏,又從抽屜裏翻出家裏的存折及所有的現金和糧票揣進兜,猶豫了一下,又把存折放了迴去。最後環視了一下自己的家,關好門,悄無聲息沒入黑夜中。
在天快亮的時候,孫建紅被敲門聲驚醒,迷迷糊糊問道:“誰呀?”
“我,老鍾開開門,廠裏有急事。”水廠保衛科長的聲音。
孫建紅迷惑地看看身邊空了一半的床,起身趿拉著拖鞋來開門:“來了。”
一群身穿藍色製服的警察蜂擁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