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就不值當啊?
王揚但覺一片雲裏霧裏,沒有貿然入座,胖少年以為王揚不聽勸,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跟你說,你這招早有人用過了。陳郡殷氏,殷家那個小五,也跟你似的,換了衣服去碰車,結果咋樣?腿都讓人打折了!還走了官!莫說他爹是州裏的治中從事,就說他是殷家子,也斷沒有白挨一頓打的道理!結果呢,不僅白挨了打,還被抓到牢裏,關了六七天!”
王揚一聽便知道這裏有誤會,小胖應該是看他穿著普通,又聽了黑漢叫“公子”,便以為他是故意換的衣服。隻是不知道他說的碰車是什麼意思。
他正欲打聽荊州士族情況,也不解釋,便順勢坐了下來,做驚駭狀道:“治中從事可是上佐啊!”
六朝地方州府官員有上下佐之分,像長史、司馬、別駕、治中從事都是刺史之下首屈一指的高官,也叫“上綱”、“上佐”,地位尊崇。
魯肅曾評價龐統說:“龐士元非百裏才也,使處治中、別駕之任,始當展其驥足耳。”“治中”便是“治中從事”之意。職司眾曹文書事,位次於別駕。
“那又怎麼樣?我是淯陽樂氏,荊州別駕之子,不照樣近不得前?”胖少年搖搖頭,飲了杯酒,歎道:“天可明鑒,我可不是殷小五那種尋花問柳的老手。我是真心仰慕謝娘子!一封信在懷裏揣了兩個月,卻連遞都沒有機會遞上去!”
“娘子”是當時對女子的尊稱,猶如後世之“小姐”。
王揚見胖少年強裝老成,唉聲歎氣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好奇問道:“謝娘子是誰?”
胖少年有些生氣:“我是為了你好,又是攔你,又給你講內幕,結果你還在那兒跟我裝?你要是想去就去,沒人管你!”
這小胖倒像是個直腸子。
王揚想詢問詳情,但如果說自己是偶然路過,與此事完全無關,那小胖可就未必會願意和自己聊下去了。
一來如果自己隻是路過,那也就不存在換衣服的事兒了。小胖心腸再直也是士族,會願意和一介平民聊天?
二來既然與此事無關,那人家憑什麼和你聊這事?再說他之前又攔又解釋的好意不都白費了嗎?
王揚放低了聲音,目光中滿是真摯:
“兄弟,你別生氣,我是真不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是和人打賭輸了,這才來的。多虧你提醒,要不今天還真吃了大虧了!”
王揚見桌案上就擺著一壺酒,一碟扁豆,一碟核桃仁,便道:
“這桌酒我請了,向你道謝!”又招唿道:“店家!再上兩盤下酒菜!”
黑漢嚇得身子一哆嗦,本來錢就不夠,衣服也沒買成,公子竟然還要請客!
唉,本來這事就和公子沒關係,公子要請便請吧,如果還不上錢,自己就去和杜三爺拚命,最好想個辦法在死之前把契約毀了,不能再連累公子了。
“不必不必,這兒有什麼吃頭?要不是占著地利,誰來這兒吃飯?等瞧完謝娘子,咱們去‘聚鼎香’吃。”小胖向王揚一拱手:“淯陽樂龐,字子高。”
王揚也一拱手:“瑯琊王揚,字之顏。”
樂龐一驚:“你是瑯琊王氏!那王泰是你什麼人?”
“同宗而已。”王揚簡單說了一句,然後拉迴話題道:“話說那個謝娘子到底是怎麼迴事啊?”
“你是瑯琊王氏,竟然不知道謝令家中,不減晉時謝道韞風采的謝四娘子?你不住建康嗎?”
建康便是今天的南|京,也是南齊的京都。是高門甲族的匯聚之所。
王揚心思一轉,說道:“我是王氏遠支疏屬,是住不上烏衣巷的。”
烏衣巷是東晉南朝時,王謝兩家在京都的聚居地,住在那兒的王謝子弟又被稱為“烏衣諸郎”或者“烏衣子弟”。
王揚想用這句話來表明自己是王氏家族內比較邊緣的一支。但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烏衣巷王氏那一脈在瑯琊王氏中並非最貴盛的一支,隻能算作第二流。
當然,瑯琊王氏的“第二流”相對於絕大多數世家來說,仍然是“頂流”的存在。即便到了唐朝,劉禹錫仍然對著烏衣巷口感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用烏衣王謝家的燕子飛走,來代指東晉南朝頂級門閥時代的落幕。
樂龐聽王揚自承是王氏的遠支疏屬,頓時對他頗有好感:
“我也沒去過建康。不過聽人說,謝四娘子在京都很有盛名。她是謝朏唯一的女兒。謝朏你知道吧,今年剛升的中書令。”
王揚為助樂龐談興,接口道:“原來是宰相之女。”
南北朝時,除三公之外,尚書、中書兩省長官皆可稱宰相。中書令便是中書省的長官。
也多虧魏晉南北朝政治製度多為因循,不然以王揚對南齊曆史的陌生程度,連聊天都聊不順暢。
小胖很喜歡談這個話題,興奮說道:
“不錯。不然就算她是陳郡謝氏,也不能讓殷家吃這個啞巴虧!不過她出名可不是因為相女的身份,而是她姿容絕麗,才韻無雙,和西昌侯女、沈平東妹,合稱‘帝京三姝’!”
“據說北虜的彭城長公主豔冠天下,最以容貌自負!聽聞三姝之名後,曾於使團中安插一畫工,秘密繪製三女容貌,使團歸國後帶迴畫像三張,她看了第一張後笑容頓無,看了第二張後神情委頓,待看到第三張飲食大減,幾日閉口不言!”
樂龐說得興起,連北朝的彭城長公主前應該加“偽”字的慣例都忘記了。不過好在民間閑談,也不怕被人挑理。
王揚對於這個事是完全不信的,想來編出這個故事的人是為了“揚我國威”,所以安排了三姝打擊那個長公主的戲碼。不過三姝之盛名,卻是可以想見了。
樂龐微微抬頭,似是在暢想:“我如果能見到三姝,那讓中正官給我定個三四品我都願意!”
九品中正製。王揚心中暗道。看來小胖還有沒有定品,自然也沒有做官了。
“可惜啊,西昌侯女深入簡出,沈將軍現在是郢州刺史,肯定帶著妹妹一起,這兩位我是沒機會嘍。”
樂龐剛感慨完,就聽酒肆座中不知誰叫了一聲:“來了來了!”
所有人頓時屏氣凝神,抻著脖子望向窗外。樂龐也顧不上和王揚說話,握著拳頭激動張望。
王揚順著眾人目光看去,隻見街道對麵的一條小巷口停著一輛精巧雅致的牛車,車雖不大,但車篷用素美的緞子製成,四角還垂掛著流蘇瓔珞。
車身上刻有美麗的紋飾,漆彩在陽光下閃著內斂柔和的光芒。
牛車外站著四個男子,青衣小帽,腰別短棍,神色機警。
等了一會兒,牛車沒動,原來是虛驚一場,謝娘子還沒上車。
眾人齊齊泄氣,覺得浪費了感情,開始憤怒地追查起“謊報軍情”之人。
王揚見樂小胖等一眾少年一起扼腕歎息的場麵,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其實想想也能理解,古代哪有像現代社會那樣全方位的音影科技,隻要你想看,什麼樣的美人都能看到飽。而在古代,想遠遠地望上一眼都不容易,這也就難怪這些“追星少年”如此“狂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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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小姐一詞起源於宋代,本指身份低微的女子。至元代中後期方用來稱唿富貴人家的未婚女子。南北朝時,一般稱後者為“娘子”、“女郎”或者直接說誰誰家女。但南北朝時留存下來的口語資料和宋元相比實在太少,說不定當時民間自有其他稱唿隻是現在不知道而已。
2有學者認為娘子在宋代以前專指未婚女子,其實未必。柳宗元《祭崔氏外甥女文》開篇便是“叔舅宗元,祭於二十六娘子之靈”,這個侄女是已婚的。再比如《朝野僉載》:“梁仁裕為驍衛將軍,先幸一婢,妻李氏甚妒而虐,縛婢擊其腦。婢號唿曰:“在下卑賤,勢不自由,娘子鎖項,苦毒何甚!”這個“娘子”是奴婢對女主人的稱唿,也是已婚。不過上麵所舉都是唐時文獻,具體到南北朝時代,文獻不足征,尚不足定論當時“娘子”是否專指未婚少女。
3《禮記》雲:“男子二十冠而字。”這是周禮的理想狀態。但即便在春秋時期便已有人不遵守,降至魏晉以下,便更如空文一般,多有十歲以下孩童取字者,甚至不乏剛出生便起字的例子。比如《晉書·阮孚傳》:“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曰‘胡人遙集於上楹’而以為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