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揚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歎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不藏著掖著了。其實,我有一項絕技,但很少展示,那就是......”
“就是.......”
王揚拖著不說,謝星涵和小凝的好奇心都被調(diào)動起來。
“是.......”
“快說呀!”謝星涵一拍坐墊。
“是烹調(diào)。”王揚快速說道。
“啊?”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謝星涵兩人的意料之外。
王揚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我曾經(jīng)得到過一卷古書,裏麵記載了一些早已失傳的菜譜,這才知烹調(diào)之道,廣大精奧。孔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晏子雲(yún):‘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聖人於一藝之微,精於若是。我鑽研這些菜譜有些時日,廚藝不說有多高,但勝在一個‘奇’字。奇就奇在我做的菜,你們見也沒見過,就連聽也沒聽過!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兩個小姑娘被王揚唬得一愣一愣的,香雪樓的提議自然就被拋在腦後了。
三人來到謝府,謝星涵讓小凝給廚房裏的二十多名下人放了假,並派人嚴(yán)守廚房小院,沒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這一來是考慮到王揚的顏麵,所謂“君子遠(yuǎn)庖廚”,堂堂的瑯琊王氏公子,下廚做飯,傳出去不太好聽。畢竟王揚不是虞悰那樣的美食大家。虞悰以“侍中”之高位,天子之密友,整日鑽研廚藝,仍然免不了朝士所譏,謝星涵可不想王揚因為給自己做了頓飯便被非議。
二來是謝星涵要和小凝在這院子裏置上一桌,等王揚現(xiàn)做現(xiàn)吃。
王揚對古時廚房陳設(shè)不熟,便把小凝叫進去幫忙,謝星涵好奇,也想去看,卻被王揚擋在門外:“廚房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
謝星涵瓊鼻一皺:“你說誰是閑雜人等?!”
“你會做飯嗎?不會做飯進什麼廚房?在外麵好好候著,等開飯!”
王揚說完直接關(guān)上廚房門。
謝星涵呆了一呆,然後才反應(yīng)過來,這家夥居然還擺起威風(fēng)來了!
她氣哼哼地往胡床上一坐,開始打量起這個她從來不曾踏足的小院。
胡床是當(dāng)時流行的坐具,類似今天的小馬紮,之所以帶一個“床”字,是因為中古時的“床”本來就有一部分是專門用來坐的。正如《說文解字》為床下的定義:“床,安身之坐者也。”
所以“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並不一定指今天意義上的睡床。
同樣的,李白名氣稍減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一句,也是如此。
而現(xiàn)在,這個玲瓏剔透的美麗少女坐在小馬紮上,托腮環(huán)顧四周,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開飯,身旁沒有郎騎竹馬,倒有小小方桌;沒有折枝青梅,卻有曬幹的春筍。溫暖的陽光灑在這方靜謐的院子中,把少女的衣衫烤得暖暖的。
她越等越餓,越等越好奇,竟不知不覺得趴在小桌上睡著了。等到香味撲鼻之時,睜眼一看,見王揚和小凝已經(jīng)把四盤菜擺上了小方桌。
王揚彬彬有禮地伸手道:“請謝娘子試菜。”
謝星涵早就等不及了,先夾了個白中透金、形如滿月的團子,用絲帕擋住唇,輕輕地咬了,
隻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便覺入口甜酥,繼而軟糯,微微驚異道:“這是雞子白?你竟過了油?”
王揚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雞子白’便是雞蛋清:“不錯。但你這一口咬得也太小了,都沒吃到餡兒。得像這樣。”
王揚坐了下來,往自己的碟子裏夾了一個,吹了吹氣,然後咬了一大口。
謝星涵莞爾,學(xué)著王揚的樣子又咬了一口,這才嚐到裏麵香濃的豆沙餡,綿軟的豆沙和酥脆的蛋白衣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奇特新鮮的口感。
她好奇問道:“這道菜叫什麼名字?”
王揚邊吃邊說道:“雪衣豆沙。”
“雪衣?是哪兩個字?”
“白雪的雪,衣服的衣。”
謝星涵凝眉,喃喃道:“雪色鮮於玉,輕衣不染塵。雪衣豆沙,好名字。小凝,你也嚐嚐。”
謝星涵給小凝也夾了一個雪團,小凝雖然早就饞得不行了,但她還是強行忍住,先行禮謝過娘子,然後推辭不吃。
謝星涵見小凝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笑道:“小凝你幹嘛!這兒又沒外人。”
小凝心想這兒怎麼沒有外人,王公子就是外人啊!!!
但娘子已經(jīng)把雪衣豆沙夾到空中,她也隻好俯身接過,紅著臉吃了起來。
謝星涵開始試第二道菜,她夾起一塊色澤紅亮、肥瘦相間的肉塊,放入口中,隻覺酥爛香糯的肉香在口中化開,當(dāng)真是唇齒留香。
謝星涵吃得星眸微微瞇起:“這個好吃!叫什麼?”
“這叫東坡肉。配上米飯更香。”
“小凝,去盛米飯,給王公子也盛一碗。”謝星涵吩咐完又問道:“東坡肉,好奇怪的名字,什麼意思?”
“呃.......這個......從前東坡上有一頭豬,後來被人燉了,所以就叫東坡肉了。”
“這......這名起得好草率......”謝星涵總覺得哪裏不對。
她開始吃第三道菜,那是四個大肉丸。謝星涵夾了一個在碗中,低頭小口吃著,每口雖小,但速度卻並不慢,小凝送了米飯來,王揚把肉丸放在飯上切碎,又淋上一勺湯汁,謝星涵也有樣學(xué)樣。
謝星涵問道:“這道菜又有什麼古怪的名兒?”
“這叫四喜丸子。”
其實王揚本來想做獅子頭的,但一來這個時代沒有澱粉,他隻好用饅頭屑代替;二來為了方便炸透,所以隻能縮小體積。
“四喜?為什麼叫四喜?”
王揚靈機一動:“見到謝家四娘子,所以很欣喜啊!”
豈料謝星涵根本不吃這一套,反問道:“那你改天見到裴家六娘子,豈不是要改名做‘六喜丸子’?”
王揚趕緊岔開話題,伸筷道:“這最後一道菜最是解膩。”
“這是......茄條?”
“蒜茄子。”
當(dāng)王揚和謝星涵在小院中吃飯聊天時,相隔幾條街道的鐵門高牆內(nèi),昏暗的屋子裏正傳來摔杯子的聲音,繼而一個聲音冷冷道:
“不管了,用最後手段!”
“這......會不會出什麼問題?畢竟他是瑯琊王氏。”
“他猜不到我們,再說......就算是瑯琊王氏又如何?別忘了我們是為誰做事......去準(zhǔn)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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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關(guān)於“床前明月光”中“床”字的解釋除了坐具、臥具之外,還有井欄、幾案、簷廊等等解法,此問題學(xué)界尚未有定論。
2南北朝時的烹飪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成熟了。網(wǎng)上流傳說當(dāng)時沒有炒菜,也沒有鐵鍋,其實也都是謠傳。比如炒菜,《齊民要術(shù)》中記了一道蔥花炒雞蛋,叫“麻油炒之,甚香美”,還有時候菜名不帶“炒”,但做法是炒,比如當(dāng)時流行的一道叫“鴨煎”的菜肴,烹調(diào)過程是“炒令極熟,下椒薑末”。
至於鐵鍋則漢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實物出土不少,大的直徑超過一米,陝西曆史博物館、安丘市博、甘肅省博等等皆有藏。不僅實物,著於文字的也不少。不過漢代雖然用鐵鍋,但卻不炒菜,因為那時候常用的食用油來自動物脂肪,溫度低便會凝結(jié),也就是古文裏常和富貴聯(lián)係起來的“膏”字,可以用來炒菜但不太方便。到南北朝時植物油開始流衍,滾油熱炒的條件也就具備了。
所以王揚的手藝最多讓謝星涵吃個新鮮,說露幾手便把謝星涵震了,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3孟子引“君子遠(yuǎn)庖廚”的本義重點在君子有不忍之仁心,但這句話在古代的實際詮釋與實踐中,卻與遠(yuǎn)離廚房相聯(lián)係。因為是君子,所以不能親自操刀。此觀念起源早於孟子。《禮記?玉藻》言:“君子遠(yuǎn)庖廚,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
所謂“身踐”就是親身實踐。這既與先秦時代“君子”的文化要求有關(guān),又與原始祭祀中流傳的對宰牲者身份之限製有關(guān)。所以孟子這句話雖然講的是仁心,但背後其實蘊含著儒者身份之蛻變(從巫禮中的“原儒”到君子之儒,也就是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對此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讀胡適的《說儒》和太炎先生《國故論衡》中的《原儒篇》)
至於孟子引申為不忍之意:“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意思就是不下廚房,才能吃的下去。朱熹解得更延伸:“其所以必遠(yuǎn)庖廚者,亦以預(yù)養(yǎng)是心,而廣為仁之術(shù)也”。(《四書章句集注·梁惠王章句上》)這是把不下廚和修身養(yǎng)德聯(lián)係在一起。所以被魯迅評價說這是“自欺欺人”的辦法(《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
4關(guān)於“貴族不吃豬肉”的謠言在93章的尾注中會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