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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昭一看勢成鬥毆,馬上喊道:“都坐下!不要亂!誰也不許出去!”


    王揚上前道:“先生——”


    劉昭做出底氣十足的樣子:“之顏,你不必理會,一切有我!”


    眾生則鼎沸喧囂:


    “老師,他們都打上門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得守門!他們人多,被衝進來就被動了!”


    “現在正好人齊,索性跟他們拚了!好好出口惡氣!”


    劉昭知道,如今群情激奮,一個火星便可能成燎原之勢。這群熱血少年一旦放出,恐怕事態再無挽迴餘地,當即站起,聲色嚴厲:“凡我門下弟子皆坐於原位,不認我為師者可出此門!”


    此言一出,眾學子雖仍舊憤懣難平,但全都坐迴座位上。


    劉昭震住眾生後,說道:“你們繼續聽講,我去去就迴。”


    “夫子不能去啊!”


    “我跟夫子一起!”


    “保護老師,要去一起去!”


    眾生聽說劉昭要一個人出去,頓時炸開了鍋。


    劉昭臉色一沉:“我又不是去打架的,你們跟去做什麼!添亂嗎?君子比德如玉,辯而不爭,將身有節,動靜以義!一味好勇鬥狠,忘身危親,豈是君子所為?都不許亂動!我出去交涉一下,不會有事。”


    宗測手捂額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王揚道:“先生,他們找的是我,我去便是。”


    劉昭忙道:“之顏,你可不能去!容易激化矛盾!如果再被人乘隙生釁,鼓怨為亂,那就糟了!我去隻是說理,就事論事,等我和他們談好了,情緒都穩定了,你再出來不遲。”


    劉昭心想,這對於之顏來說都是無妄之災,若非他受自己所托,代表郡學出戰,否則豈能與古文派結仇,又與柳家交惡?


    再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之顏天才特出,超逸絕倫,難免遭人嫉恨,聽說之前在王宴上,就被人用戶籍的事做過文章。這次這麼多人匯集於此,想來是早有預謀。若是尋釁而來,心懷叵測,之顏這麼一去,豈不是正中他人套圈?


    不行!必須保護好之顏!


    王揚心道:先生一片赤誠,但不擅權變,他以為對麵都是學者,便能跟人家講道理,可人一旦處於群體之中,最易盲從衝動,此亦勒龐所謂“烏合之眾”,若再來幾個有心人,趁機挑唆煽動,那場麵就不是他能控製得了的。小老頭都這個歲數了,若是因為這個事挨上一頓揍......不行!


    “先生放心,我也是和他們講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談經論學,辨明義理,自然沒有問題。但如果有宵小之輩敢趁機為亂......”


    謝星涵頓時坐直,小手攥起,心想:來了來了!


    王揚眼眸一冷,手中的折扇刷的一聲利落合攏:“則吾劍未嚐不利!”


    他左手一背,右手扇尖一點,淡然道:“青珊,隨我見客!”


    說罷向門口從容走去。


    眾人見王揚身姿峻挺,目藏鋒芒,雲衫肅肅,神色自若,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凜然英氣,使人望之不敢輕侮,不由得盡皆心折!


    待迴過神來,王揚已經踏出門外。


    劉昭再次叮囑眾生不許妄動,然後急忙跟了出去。


    樂湛望著王揚的背影,喃喃歎道:“生子當如王之顏......”


    樂小胖:???


    “爹,要不咱們也......”樂小胖臉上現出難耐之色,唿之欲出。


    樂湛起身:“我們也去。郡學乃荊州官學,斯文之地。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挑事?”


    樂小胖大喜,小步跟上父親:“有魄力,果然是大佬!”


    “什麼大佬萌新的?你這一天天的淨蹦怪詞兒!跟誰學的!”


    “跟之顏啊。”


    “再誣陷之顏我打斷你腿!”


    父子倆邊說邊走遠。


    謝星涵折扇一敲掌心,向門外走去:“小凝,走!”


    小凝追上主人,撐開傘,有些焦慮:“娘子,這太危險了!這麼多人,萬一真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老爺特意囑咐過——”


    “別囉嗦,叫上四仆——”


    小凝微覺放心:“對!這個好!讓他們護住——”


    “讓他們護住王公子——”


    小凝:......


    院中,四仆與謝星涵匯合,每人執短棍在手。


    謝星涵踩著水花,腳步不停,口中下令:“務必保護王公子安全,如果有人敢行兇——”她星眸冷漠,有如寒潭,學著王揚的樣子刷的一下收扇:“出手不要留情!”


    “是!”四仆齊聲而應。


    學堂內氣氛壓抑,眾生如坐針氈,人人想去保護劉昭、王揚,卻又礙於老師嚴命,不敢起身,隻能咬牙忍耐,耳中聽著窗外雨聲,心情更加煩亂。


    宗測伸了個懶腰,叫道:“都跟我走!”


    他站起身,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將桌案往肩上一扛,走到門口,迴頭一看,居然一個也沒跟來!催促道:“走啊!還愣著做什麼?”


    有幾個學子身子一動,當即便要站起,可想到老師的話,又強行忍住。


    一個學子怯聲道:“夫子說,凡門下弟子皆須坐於原位,不認夫子為師者可出此門......”


    宗測無語:“人之思想,一日百變,他說你們就信啊!再說你管他怎麼說,你自己繼續把他當老師不就得了!”


    眾生仍是不敢動。


    宗測心念一轉,說道:“你們都是學儒家的,我問你們個問題。假設孔子覺得子路好勇鬥狠,和他說,若是以後再和人動手,便將他逐出師門。有一天孔子被人圍毆,子路在側,出手救師,就會被革出師門;坐而觀之,可保無虞。你們說子路是救還是不救?”


    一生問道:“此事典出何處?”


    宗測怒道:“我說的是假設!典你個頭!”


    另一生皺眉道:“即便假設,但孔子怎會被圍毆?”


    “蠢材!子畏於匡,困於陳蔡,避桓魋之兇,隻在生死之間,被圍毆有什麼稀奇的!喂,你們就沒一個能迴答我問題的?”


    庾於陵一字一頓說道:“當然要救!”


    宗測問:“為何?”


    庾於陵聲音堅定響亮:“好勇鬥狠,被老師革出師門,棄徒也;袖手旁觀,坐看老師被毆,則棄徒不如!”


    宗測哈哈大笑:“好!你小子還不算迂!剩下的!願當棄徒的,跟我走!出了事我兜!要做棄徒不如的,繼續坐著吧!”


    唿啦,


    眾生皆起!


    ......


    郡學外,雨幕如織,傘麵連片。


    黑壓壓的人群無聲佇立,任由雨滴在腳邊積成水窪。


    豆大的雨點砸在傘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為現場氣氛增添了幾分凝重。


    陳青珊一手為王揚執傘,一手按在劍柄上,神色警惕。


    劉昭、謝星涵、樂湛、樂龐等人與王揚站在一起,雖然有小凝等一眾仆從環繞在側,但與對方相比,還是顯得勢單力薄。


    王揚從容拱手,朗聲問道:“諸位前來,所為何事?”


    無人迴答,人群默默分開一路來。兩個老者被人攙扶著,一步步向王揚走來。


    是陸歡和徐伯珍!


    樂湛見到是他們,心道這可不易處理。


    此二人都是學界耆宿,德高望重,總不好讓官差強行驅離吧。不過既然有他們在場,應該不至於放縱弟子們動手武鬥吧。


    不至於吧......


    兩人頭頂雖然有人遮傘,但地麵積水,深淺難測,再加之雨勢太大,身上衣物還是不免被雨水打濕,尤其年齡更大的陸歡,歲月早已侵蝕了他的體力,他走得步履蹣跚,深一腳淺一腳,仿佛每邁出一步,都用盡了全身力氣。


    徐伯珍身體比陸歡硬朗許多,但為了不越過陸歡,刻意放緩了腳步,麵對前方的一個個水坑,全然沒有避讓的意思,正道直行,說踩就踩,鞋襪褲腿全被浸透,可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這不長的距離,硬是讓他走出幾分勇決剛毅來。


    兩人走到距離王揚幾步之遠的地方停下,手一揮,頭上兩傘俱撤,白發瞬間被雨水浸濕,一縷縷地貼在頭皮與臉頰上。


    王揚有些動容:“兩位先生,你們這是......”


    陸歡和徐伯珍歡立於雨中,不用一絲遮蔽。在場古文一派,誰敢撐傘?隻聽得一片簌簌聲響,一柄柄雨傘紛紛收起,人人淋雨不避。


    在劉昭、謝星涵等人驚訝的目光中,陸歡斂袖躬身,垂佩而揖,聲音謙卑:“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徐伯珍深深一揖,聲音利落嘹亮:“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眾儒生麵向王揚,紛紛彎腰,聲音此起彼伏:“請公子以尚書教我!”“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一道道聲音衝破雨幕,匯聚成河!浩浩蕩蕩,綿綿不絕!


    劉昭迴過神來,擦去臉上眼淚,急忙避開,不敢與王揚同受此禮。


    謝星涵、樂湛等人也紛紛退到一邊,隻留王揚一個人站在原地,身邊還有陳青珊為之撐傘。


    王揚踏出傘外,陳青珊立刻跟上,要繼續為王揚遮雨。


    王揚擺擺手,任憑雨水澆身,整衣斂容,躬身迴拜:“王揚不才,願與諸君同學互進,共研精義!”


    衣袖在雨中微微擺動,似乎與風雨共舞。


    這幅震撼人心的畫麵將永遠地印刻在每一位旁觀者心中!


    所以當宗測拎著桌案,帶領眾學子殺出時,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幅畫麵......


    ......


    然後郡學內便出現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奇異場景,今古文尚書兩派的學者學子們混雜而坐,衣衫狼狽,身上雨水流淌,一個個跟個落湯雞似的,場麵淩亂,但無一人在意,所有人都專心致誌,凝神諦聽。


    “.......方才我講了何謂知識分子,何謂知識階級。然我以為,凡知識分子,必備一種考求知識之信念,而後可謂知識分子。凡知識階級,必有一種超越現實之情懷,而後可成知識階級。唯如此,方能摒除心誌之桎梏,唯真理是從。學術乃一國智識文化所係,必以發揚真理為目的,致廣大而盡精微,而後可稱規模、稱宏遠。


    若問理想但雲房車,言所欲隻道富貴,使鎮國高校成蠅汲之所,學問深造為進身之階,則非真知識分子也。若一國之知識分子不能懷一種非止於自身身家之光明理想,則更無以求民眾,無以求國族之演進繁富......”


    ——————


    注:關於傘在此時是否得到廣泛使用的問題,雖然《南史·王微傳》記雲:“有時塗中見相識,輒以笠傘覆麵”。《格致鏡原》引《玉屑》雲:“魏人以竹碎分,並油紙造成傘,便於步行騎馬,傘自此始。”一南一北看似有代表性,但前者隻限士大夫,後者則應屬後人臆測,全無依據。(不過也可能是宋人見到如今未見之文獻?還有,這條引文從文獻學的角度其實很值得懷疑,未必立得住腳。待考。)


    南北朝史料中言“傘”多為儀仗用傘,和生活用傘是兩種東西,近似於羽蓋,現存壁畫中的傘也是如此。所以依據現有證據,當時傘很可能未普及開,但南北朝史料本就不如唐宋豐富,論其平民的日常生活視角,就更不如之,所以說不定當時百姓也用,隻是未記?


    不過我還是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但如果用這個再寫王揚造傘什麼的實在無趣,所以本章中雖然寫了傘麵成片的畫麵,但未必符合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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