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獄迴廊盡頭的一間班房裏,四個衣衫不整的黑衣吏圍坐,正在吃狗肉鍋。鍋裏濃稠的湯汁沸騰翻滾,白氣繚繞中,四人的麵容愈發模糊。濃烈的肉香混雜著酒味,彌漫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
盡管在這郡獄之中,即便是獄官也不敢在當值期間公然飲酒,但四人卻毫不在意,大吃大喝,吵鬧喧嘩,甚至連門都沒有關嚴。
此劉寅進門,四人趕緊站起,抱拳彎腰:“長史!”
劉寅道:“小七留下,其餘人出去。”
三人向劉寅行禮退出房間,帶上門。
劉寅坐下,招唿小七道:“坐。”
小七給劉寅取碗倒酒:“大人,是來活兒了嗎?”
“有一個人,需要拿口供。”
小七擦了擦滿嘴油,討好笑著,問道:“老規矩?”
劉寅垂眸撥弄著酒碗:“是。但這次是瑯琊王氏。”
小七笑容僵住。
劉寅抬眼看向小七:“怕了?”
小七喉嚨滾動了一下,嘴唇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沉默了數息,下跪說道:“小七本是死囚,命是大人給的,多活了幾年,已經賺了。大人放心,這件事交給我。”
“這次程序要做足,所以不能是你一個人,還有一個和你一起。”
“沒事,我會把他支出去。”
“你隻有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內,拿到口供,人斷氣。”
“明白。”
劉寅頓了頓,補充道:“兩個人都要斷氣。”
小七嘴角微微抽動著,啞聲道:“懂。”
劉寅拍了拍小七肩膀:“你放心去,你爹的事不用擔心,有本官在。”
小七身子一顫,給劉寅磕了三個頭。
......
樂湛、宗睿臉色一變:“孤注一擲?什麼意思?”
“之前他有退路,隻要先放人,再找下屬擔責,然後謝罪,雖然還是會受懲處,但不會太重。現在擔責的下屬被抓,荊州又生亂如此,已經不是他想推責任便能推的了......”王揚說到這兒目光凝定,唇邊泛起一絲哂笑:“既然被逼到垓下,自然要孤注一擲。”
樂湛猶疑道:“被逼到垓下,不應該是烏江自刎嗎?”
“項王被圍,先選騎突殺,不成才自刎。劉寅雖不如項王,但此處畢竟是他的主場,怎會無可用之騎?”
宗睿焦急問道:“那怎麼辦?”
隻聽砰的一聲響!
刑室的門被狠狠踹開!
一眾獄卒持刀突入!滿臉兇煞!
樂湛的四名侍衛反應迅速,拔劍出鞘,攔在眾人身前。
宗睿拍案斥道:“大膽!誰讓你們進來的?!”
獄卒們讓開一條路,劉寅走了進來。
樂湛臉一沉:“劉長史,你這是做什麼?”
劉寅冷聲道:“將與本案無關者全部清出!凡有不從,無論是誰,即可鎖拿!”
“誰敢動!”樂湛豁然而起:“本官乃荊州別駕!現命所有獄卒,立即退出!劉寅違律生亂,官職不保,誰要動手,都是從犯!”
劉寅按劍而立,大聲喝道:“南郡郡獄,從何人令!”
眾卒聲音嘹亮:“從長史令!”
樂湛失色。
劉寅一指:“抓人。”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盔甲腳步聲,一聲高喊劃破緊張的空氣:“全都住手!巴東王令到!”
劉寅神色一僵,眾卒都不敢動。
一隊甲士魚貫而入,分列獄道兩側,甲胄寒光閃爍,肅殺之氣撲麵而來,門口獄卒趕緊避讓,孔長瑜手持荊州刺史令牌,身後跟著王府防閣將軍焦世榮,大步走入。
“巴東王令,荊州長史劉寅枉法弄權,行事乖張,致士庶沸騰,亂象四起,今暫奪職司,停其印綬,拘禁長史府,待有司參劾!”
眾吏卒嘩然,年輕法吏如喪考妣,一下子靠在牆上;小七隱在人群中,緊抿著唇,心怦怦直跳。
劉寅隻覺天旋地轉,勉力支撐道:“我有典簽令狀,越刺史府......”
孔長瑜打斷道:“吳典簽已上了請罪表,正在家中候劾待罪。長史乃荊州上佐,王爺不會擅自處置,要等朝廷決議。來人,送劉長史迴府!”
兩名甲士走來,一左一右站於劉寅身側。
焦世榮冷冷道:“劉長史,請吧。”
劉寅失魂落魄地跟著甲士走了幾步,突然迴身奔到王揚的桌案前,雙手據案,碰倒了酒杯,在桌上翻滾。甲士急忙上前,將他按在桌案上。劉寅側著頭,死死望著王揚,咬牙切齒,聲音沙啞而破碎: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把棋都擺出來!你故意不把子下完!你故意邊堵邊留餘地,就是要引我反撲!讓我越陷越深!嘿嘿,好算計,真是好算計!”
劉寅的笑聲充滿蒼涼苦澀,讓在場眾人都不禁心頭一顫。
王揚身子靠前,平靜地看著劉寅,低聲說道:
“善弈者謀勢,拙弈者謀子。你一直在謀子,而我謀的是勢。今大勢在我,你焉能不敗?”
劉寅聽到王揚這幾句話,全身發冷,如墜冰淵。
孔長瑜下令:“帶走!”
王揚道:“稍等,我再和他說一句。”
他湊近劉寅耳邊,悄聲說道:“知道我今天為什麼穿黑色嗎?因為下了獄,不容易髒......”
劉寅如遭雷擊!全身頓時卸了力,如同爛泥一般,被甲士拖走。
這時之前被劉寅碰倒的酒杯滾到王揚麵前,王揚彈指將酒杯擊出,目光如水,冷聲道:“殺將。”
......
暮雲飄散,鳳帳蕭疏。
蕭寶月身披薄雲絳紗衣,赤著足,慵懶地倚在錦繡堆疊的軟榻上,墨發傾瀉,膚冷似雪。
心一坐在高高的櫃子邊緣,正在唱歌。兩條纖細的小腿懸在空中,隨著空靈的歌聲輕輕晃動:
“借問——吹簫/向紫煙,哎——咿——,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此時一個黑衣女子走進屋內,站在紗簾外,躬身拱手:“少主。”
蕭寶月揮手示意,心一唱得正嗨,根本沒看見,繼續展著歌喉:“不——羨——籲——”
蕭寶月眉頭微蹙,舉起手臂揮動!
心一飆著高音:“——仙——!!!!”
蕭寶月從盤裏撿個冰葡萄,向心一扔去。
蕭寶月扔得不準,力氣又不夠,葡萄呈拋物線,剛飛到櫃沿便掉了下去。
心一斜身下探,大半個身子如柳枝搖曳,側傾懸空,雙指精準地夾住葡萄,然後坐正,將葡萄丟入口中,牙齒輕咬,酸甜的汁水四溢,屋內也跟著安靜下來。
蕭寶月沒好氣地白了心一一眼,對著簾外說道:“怎麼樣了?”
簾外女下屬道:“出來了,這會兒應該已經到家了。”
蕭寶月唇角傾起一抹笑:“不到兩個時辰,來去自如,郡獄成了擺設,真是好手段......”
“那書還要繼續——”
“繼續放,他的關還沒過完。”
“是。”
“謝家的車又去了?”蕭寶月問。
“是,雖然換了馬車,但還是四娘子常用的那輛。”
蕭寶月眸色一沉,恨鐵不成鋼道:“蠢丫頭!連人底細都不知道就......那人心思如此深沉,豈是你能把握住的?”
心一道:“少主有煩惱,心一來解決!”
蕭寶月瞟了她一眼:“你?你比謝星涵還好騙,他一個能騙你三十個。”
心一嘟起小臉:“心一不聽他說話,心一直接殺他!”
蕭寶月冷笑一聲:“你以為他那麼好殺嗎?連一州長史都沒能殺得了他。”
心一發現自己的殺人技竟然受到質疑,瞬間坐正:“他護衛有幾個?功夫很好嗎?沒事,交給心一!三日內完成任務!”
蕭寶月不屑一笑,閉上眼,手指輕輕敲著繡榻,輕聲道:“殺人易,殺勢難吶......更何況——”
蕭寶月突然想到了什麼,指尖一頓,眼眸倏然睜開,若有所思,喃喃道:“殺人也未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