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衡重者,以為母!
六千年冥府大宗,岐山崔氏,興伐而亡,獨有最後一支血裔遠走南國,亦是於兩百載前斷絕。
崔家末血,死生之後永墜鬼道,未入北陰上流,也不過厲鬼一屬而已。
即便如此,有著那幽天冥府的因果締結,縱這隻厲鬼仍不過紫府、日遊一境,以“曲”之意,幾可對博陰神……
冥府權重,故稱之為鬼母!
這位嶺南白骨道的鬼道人,追逐那夜遊境的畫皮鬼而來,卻是在山陰、山陽偶然攝到了那玄陰氣息。
極致純粹的玄陰冥氣,那必是極品的大鬼,或可助他突破陰神!一路尋溯,終於在柳黃州堵住了那頭厲鬼。
然而,如今的場麵卻讓他感覺到有了些脫離掌控了。
幽天垂下暮光,那似是冥宗餘恨未盡,鬼母降世之時,三十三丈高的厲鬼法相巡遊人間,百鬼虛影擁壘,波及柳黃城西南諸多坊市,將近小半座州城都被席卷。
那是一片幽暗的世界,被那幽暗鬼蜮所波及的宅邸、樓閣、一切存在,瞬間披上了一層幽黑的漿衣。
所過之處,無人生還!
鬼道,大不詳也!
雲空之中,似是陰兵鬼馬,在那怨雲之上馳騁,旌旗蔽空,金戈交擊,怨魂嘶吼之聲,蕩漾百裏。勾魂鬼拖拽著鐵鏈,飛速朝著城外追逐而去……
鬼母丈高三十三,雙掌捧著那郎君在裏,見其龍骨遭創,麵若金紙,口鼻之間有鮮血不住的溢出。
郎君現在,可不好看了!這幅皮囊,可還要嗎?
垂問了黎卿許久,可這一次很久很久了,都再未有念頭反饋而來,鬼母呆立於原地,不知該如何動作了。
許久之後,鬼母似是想起了什麼,往那雲空中一望。
那沒有絲毫表情的麵目,半是白骨猙獰,半是玉顏仙肌,左目似是星辰瑩爍,右麵則是空洞的眼眶。
這一眼望去,矛盾交織,生死流轉,直叫那雲空中的鬼道人毛骨悚然。
這一次,他終於看到了,他所立之處,一切都開始扭曲,若是再晚上一瞬,他那整個人都將要被扭作一攤肉泥!
那是名為“混亂扭曲”的法意。
鬼道人單手將那萬魂幡一提,百裏陰雲瞬間膨脹,將那無邊陰兵鬼馬虛影裹住,再是鬼道法力一震,盡數泯滅。
再望向那自柳黃城中追溯而來的幽天鬼蜮,它卻是正在緩緩的沉入幽冥之中,那龐大的鬼母法像似是在緩緩融化,化作幽天流漿沒入地底。
鬼母自下而上,淪入冥府,直至合捧在胸前的雙手、以及其中的身影緩緩沉沒,那恐怖的扭曲鬼蜮亦是同時消失。
柳黃城中,府都藍氏的紫府別駕,翰林寶閣的閣主,虎踞一方的知州皆是心生暴怒。
僅僅是那一瞬間的暴亂,數萬生民便隨著那頭厲鬼殞命,那頭大鬼倒是退走了,可上方那嶺南白骨道的氣息做不了假。
嶺南道、嶺南府的白骨道人,在天南府的州中引動鬼禍?
“嗬,常聞嶺南鬼道人都是瘋狗,今日老夫算是見識到了!
翰林寶閣中那位閣主環顧了閣中上下一眼,並無太大損失,但那目光亦是冷了下來。
白骨鬼道人真識不得那位小道徒一身的先天一炁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天南觀又如何?
本座隻是見有大鬼橫世,掣萬魂寶幡降服厲鬼而已,本座還覺得你天南觀的道徒是死在那厲鬼手上的呢?
鬼道人呲牙咧嘴,忍住右臂的疼痛見那厲鬼瞬息遠走,憤怒至極。
“該死的東西,居然讓它跑了?”
本便是為那玄陰鬼物而來,豈料到此獠竟如此兇悍?
破了他滅魂神光,擋下那百裏怨雲,竟還倚仗鬼蜮,不見了其蹤影,若真讓它溜了,此行可是平白吃了道大虧!
感受下方州城中迅速升起的紫府氣息,這鬼道人心知這些個廢物是要上來找茬了,眼咕嚕一轉,當即便是準備走為上策。
左手化掌刀,在右肩上一砍,那染上了鬼母詛咒的右臂瞬間就落下雲頭,化作陰氣扭曲泯滅。
而這道人更是隨手朝著那陰雲中一攝,立時便是五鬼搬運,自那陰雲中招來鬼臂,隻往那右肩上一按,【哢嚓】一聲,立時便有新的手臂接了上去。
這是在紫府築基的道路上走到了極致的道人,隨時可能蘊生出法意,成就陰神尊位。
連南國十二宗都難以完全約束他等。
再不濟,卷了身家往北海一投,似他這般人兒,即使是在那妖魔之地,哼……依舊是群魔座上賓,妖女、魔女享用無盡!
鬼道人囫圇抹了那眼窩深陷的老臉一把,魂幡搖動,將那百裏陰雲一收,駕起滅魂神光便要往西南遠遁。
可就在他身形動作的下一瞬,那早就掛在他脖子上的青黑老舊草繩立即收縮而起,隻差一瞬!
“隻差一瞬,本座便要身首分離了,真是好膽,真是惡鬼。”
鬼道人麵色陰翳,滅魂神光覆上整張手掌,拽住那道吊死鬼繩便是一扯,悍然將其崩斷。
也不顧下方幾尊紫府來人,這道人冷哼一聲,磅礴的法力似天傾臨世,強行要將這根草繩煉化。
異變突起。
那道草繩無所依地化作玄陰幽光溶化,直至,恐怖的混亂扭曲之意順著這道人的襲擊攀爬了上來。
哢嚓哢嚓……
待得柳黃州中兩名紫府合力升上雲頭,連身形都還未站穩,立時就嚇得抽身暴退,離奇的法意瞬間侵襲,竟是將那整片虛空都扭作一道空間漩渦了。
“敕!”
虛空漩渦中悶聲敕令響起,隻見那鬼道人卻是不知施展了何種替身遁法,召來五鬼替命,一個閃身自那漩渦中脫身了出。
那鬼物,甚是兇厲。
鬼道人眉首鬱結,前有那大鬼變著法子襲擊,後有兩位柳黃州紫府尋事,著實煩躁,三十六計,且走為上策?
計上心頭,萬魂鬼幡一卷,立時便有黑光衝天,向著西南遠遁而去。
隻待脫了身去,未被捉在當場,自然這裏發生的什麼事兒也便是查無對證了。
這樣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然,下一瞬,便見那幽天之中突有鬼手伸出,那雙白玉鬼手視之完美無暇,令人不自覺地便強牽上去把玩一番,可那鬼手拂過之處卻是連虛空都在因此扭曲。
鬼手橫破幽天與陽世的阻隔,一擊拍在那道人後背,緊接著,肆虐扭曲之意迸發,恐怖的力量連帶著整片虛空都強行扭曲變形。
“!本……”未待那鬼道人有念頭流轉,更恐怖的法意暴動,將其中三魂徹底湮滅。
數息之後,一切都飛速地歸於平靜,正遠遁的滅魂神光被那幽天漩渦所吞噬,唯有一顆眼窩深陷的頭顱,陰翳非常,雙目卻瞪的老大,保持著臨死前那不可思議之的樣子,自雲頭墜下來,正跌落在柳黃西郊外的墟野中……
柳黃州中,諸道麵色難看,望著那遠遁的幽光極為不甘,然那鬼禍爆發所帶來的無頭鬼、勾魂鬼仍舊在州中肆虐。
他等諸道更是無人願當這個出頭鳥!
幾人麵色陰晴不定了許久,最終亦是選擇落迴城中,磨滅那諸多衍生鬼祟。
那西南妖山之中,當即便有氣息衝霄,不過十數個唿吸後,柳黃州上的穹天百裏,瞬間坍塌,一頭老鶴自無垠的青天之頂落下。
絕妙不可言的窺視之感瞬息之間巡視百裏,那數十萬生民隻覺頂頭三尺,有天威掃過。
陰神出行,一念百裏,那鶴發老者眨眼就落在了柳黃州的西南,俯視著地上的殘首,麵無表情的讚了起來。
“真是出息了啊,嶺南白骨道……”
然,冥冥之中。
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
待得黎卿重新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在一間古色古香的廂房中。
剛剛睜開眸子,黎卿便發現這是一處極為陌生的房間,此刻,他正躺在這座金絲鳳綢拔步床上。
這床榻通體以金絲綢木作的圍欄與屏床包裹,雕龍畫鳳,鏤作蘭芝甘草,前後尚有走廊,奢靡起居,妙不可言。
隻恐怖的是,這般似是王侯都難以享有的鳳瑤拔步床上,滿掛著晦氣的喪白布綾,便是黎卿胸口蓋著的,也是一道喪布……
“?我死了?”
這怎麼可能?我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還不知道。
黎卿滿臉的不可置信,強自撐起身子來,隻覺得龍骨脊柱之上傳來陣陣刺痛,還未待他搞清楚是什麼情況。
旁側的景象更是令他眼皮一跳!
隻見一名瑰紅色的女子身影,正坐在那鳳章藻臺前,似是正愁苦的對照著一麵銅鏡。
那是,崔家小姐麼……
黎卿的心頭頓時一怔,果然,這裏是陰間冥府,隨即又是泄氣不已,我這死的也太草率了吧?
右手撐在芝葉花欄上,直起了身來,黎卿緩緩地離開那座拔步床,既事已至此,那也隻能接受這個身份了唄。
見那崔小娘似是正與那麵鏡子較勁,黎卿不由的奇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人世間沒有太多女子能坦然麵對容顏衰老,落花辭樹,可連死後作了鬼也依然是如此嗎?
暗道自己現在也算是一隻男鬼了,黎卿倒也沒什麼可怕的了,緩緩近得那崔家小娘之側。
突然!
那鬼母轉過頭來,滿頭青絲掛垂腰間,著實有些嚇人。
然在剛剛見到那鬼母尊容之時,黎卿胸口猛地一滯,這一瞬,他似乎重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怎麼可能,她不是白骨玉顏……
是,那隻畫皮鬼?
一道明悟恍然出現在黎卿心頭!
難怪了,難怪當日的鬼母如此激動,直接掣浮黎白骨要入侵現世,那柳黃城中的厲鬼,竟是畫皮鬼嗎?
黎卿細細打量著那崔家小娘的麵容,柳葉眉梢似墨畫,丹唇著露,麵似清霜,有著鉛華天生之麗。
然,青絲淩亂似是久未梳理,若是細觀,更會發現,鬼母本似是十六七歲的少女麵貌,頗有些精致小巧,但那右半張臉的妝容便會稍稍多了一分淩厲,與其整體有些割裂開來。
那是半張畫皮!
且,她是厲鬼,三魂缺其二,七魄早無存,這樣的鬼物,不似北陰上流的鬼神,是誕生不出靈智的。
縱然似是秉持著生前女子愛美的執念,她亦無從下手。
那空洞的眼神望向黎卿,也未有絲毫的話語,但黎卿似是能感受到,她似乎是在求助嗎?
“可是要卿幫你嗎?”
黎卿動作間稍稍忍著龍骨脊柱中傳來的隱隱刺痛,麵上唯露痛楚之色,很快就融入了那鬼郎君的身份中,拾起那藻臺上的木梳,將那崔家小娘輕輕按在那椅子上,為她梳理起了頭發來。
然,黎卿怎懂得太多女子的裝扮,也隻能強自隨了一道簡單的少女雲髻。
這藻臺上並無太多的飾品,還有許多都已經似是生了鏽,早就不堪用了,尋了許久,才終於有一支木製的青簪尚可一用。
見那鬼母真就一直乖乖坐著任他施為,黎卿又翻了翻那藻臺,尋得一盒鉛華,再為這崔家小娘齊眉、點鉛……
待得忙活了小半個時辰後,那崔家小娘妝容乃成。
果然,這就是一尊十六七歲的少女麵貌,黛顏小巧,朱唇盈露,唯有那眼神有些空洞呆懵,倒是與崔府傳聞的差不多。
崔氏曆是大族,敗落之後有後裔在江南定居,那江南的崔府依然是走上了岐山崔氏的老路,父陷子死,巢傾卵覆,滿門稱烈,十六七歲的女子,隻落得空零零一片,得了父兄喪書的當日,便遣散了仆人,放了大火,一紙白綾吊死黃梁……
黎卿感歎一聲,倒也似是卸了三分怨氣,多了兩分共情!
鬼母依舊坐在那銅鏡前,眼神空洞的望著那壁上的銅鏡,或許觸景生情?或許也並沒什麼感覺,總之她未再搭理黎卿,直接將他晾在了一邊。
好吧。
黎卿便將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開始探索起了這房間。
隻見這東廂房中塵埃不染,似是依舊保持著數百載前的原樣,龍首香爐,靈楠書案,滿牆的二十八仕女香屏圖,一應的奢美。
從踏出那房門,便入目可見四沿環繞的連廊,這似是一處陌生的府?院子並不算太大……
還未待黎卿有更多動作,【噗噗噗】數道赤芒落下,將整座院子照的通紅,那大火落在院中黃瓦之上,猛然炸開,卻是將黎卿嚇了一跳。
搖起頭來再看,那本就一片幽色的天上,居然盡是碎裂的豁口世界,彷佛被什麼恐怖的存在給打裂了一般。
天空時有火雨、冰錐落下,儼然一副災焉遍地的場景,也不知此處的人或鬼是怎麼出門的?
還未走出兩步,黎卿立刻被那地上的一道血屍驚到了,那是一道被扭曲作了肉糜的無頭屍體,以黑袍裹著,躺在院中,一道七尺黑幡掉落在側,甚至連血液都是新鮮的。
“咦?這裏怎麼會有一具屍體,是被鬼……崔家姐姐殺死的嗎?”
這裏絕對是陰間,傳聞前朝傾覆之後,供養萬方鬼神的北陰幽天在戰亂中破碎,那就與這碎裂的天穹對應上了!
可這具屍體到底是誰?黎卿不知曉在他昏闕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