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這個話題後,諸行言一言不發,默默地按照雕刻樣本,精修佛像上最後幾處細節。
譬如手腕上一大一小的佛珠,慈眉善目的麵容,以及金碧輝煌的外衣。
每刻下一刀,他的生氣就會減弱一分。
生命的火焰搖搖欲墜,如風中殘燭。
“算我求你,如果費時願意離開東港城,就請你帶捎他一程,一程就好。”
諸行言提著刻刀的手,微微停頓,相當吃力。
眼皮耷拉下來,讓眼睛看起來像一條細微的縫隙,聲音也充斥著幾分顫抖。
最後一筆。
隻要他手中的刀完成最後一筆,他就要死了。
沒人害怕死亡,可又在死亡來臨的前一刻充滿畏懼。
顧東言坐得筆直,微微點頭迴應。
“隻是送出東港城的話,應該可以,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
費時是個不錯的師兄。
在顧東言麵前,他從來都不藏著掖著自己的雕刻手法。
顧東言能在兩周內達到這種水平,除了本身天賦異稟之外,也離不開費時的幫助。
“謝謝…”諸行言哆嗦身子,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身體放鬆,“我們這一門祖上傳下來的雕刻手法全在櫃臺中間的那個木雕裏,你可以把原本拿走,給費時留下一本拓本。”
說完,諸行言提刀的手穩如泰山。
快、狠、準。
重重地削去佛像肩頸處凸起的石粒,再加諸一道靈性注入石像之中,渾若天成。
與此同時,諸行言的身體傳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由內而外逐漸石化。
輪椅上矮小的藤木也變得粗大無比,與石質搶奪身體占有的比重,又相互交融。
直到諸行言身體上的每一寸血肉都被石甲或藤甲覆蓋。
“褪凡者死後的模樣,會跟他走的途徑產生聯係……,看起來似乎跟墮落者沒有差別。”
顧東言敲了敲諸行言的身體,反饋出沉悶的聲音。
實心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恐怕很難相信,這尊栩栩如生的‘石木’雕像,居然是由人類演化而來。
屏風的另一側,費時被一陣寒風陡然驚醒。
有道是春寒料峭,這春日已來了許久,但溫度卻與冬日無異。
過了一小會,顧東言背著一個等人高的箱子從屏風後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一眼就看見費時怔怔地坐在櫃臺後的小椅子上,對著店鋪外的小巷發呆。
忽然轉頭來問道,“師傅走了?”
“走了!”顧東言迴答道。
“真快啊…,一晃就八年過去了,這老家夥整日整夜地逼著我學雕刻也有了八年。”
費時伸了一個懶腰,露出一副輕鬆的模樣,“這下可算把他熬死了,哼哼,這小店也是我的了。
師弟,你看起來也挺有錢的,該不會跟我搶吧?”
顧東言輕輕搖搖頭,“不搶,但師傅說,讓我離開東港城的時候把你一起帶走。”
“啊,離開東港城啊,這估計不太行。
你知道的,師兄我手藝太拉垮了,還指望著靠著師傅的名聲在城裏混口飯吃。
離開了東港城就是廢物一個,不行不行,師兄我受不了這種委屈。”
“這件事情不急,等我從弘曆寺迴來再說也不遲,師兄可以多考慮一會。”
“有道理,那就等你從弘曆寺迴來再說。”
費時沒心沒肺地嘻嘻一笑,“萬一師弟以後願意養著我也不是不行,在哪活著不是活著。”
顧東言不做迴答,隻是背著箱子慢悠悠地離開店鋪,身後紅彤彤的單頁掛曆在寒風中搖擺。
三月初八,宜出殯。
……
弘曆寺。
金碧輝煌的大門向內而開,一處廣場烏泱泱的都是人頭,身上不同顏色的衣服讓區域格外分明。
廣場後是一座9層高的佛塔,每一層佛塔都都擺放著111尊金光閃閃的佛像。
下三層是木雕,上六層是石雕。
此刻,此刻顧東言正背著最後一尊石雕佛像,在弘曆寺僧人的指引下爬上了佛塔的頂層。
“施主這邊請!”
僧人左手豎立拇指扣於手心,身軀微屈,用右手指引方向。
階級製度在弘曆寺內格外分明。
其中弘曆寺褪凡者的級別大於或等於其他褪凡者,褪凡者的級別大於弘曆寺的普通人,弘曆寺的普通人大於未入褪凡的‘貴族’,未入‘貴族’的普通人大於其他的普通人。
換而言之,如果是費時帶著雕像來到弘曆寺,那他就會享受最為低等的待遇。
“這樓層還真高,你們其他的佛像是怎麼請上來的?”
顧東言走得很慢,身上背著的箱子極為沉重,幾乎每走一步都會在地麵上留下一個很淺的腳印。
“迴施主,往日那費時前來送佛像都是趕著馬車送到寺口,再由寺內的羅漢將佛像護持上來。”
僧人禮貌地迴答道,“不過,今日寺內要舉辦佛法弘揚大會,羅漢們皆有要事在身,倒是有勞施主護持。”
何止有勞,要不是為了能進佛塔。
他絕對不會背著這個幾百斤重的石雕上樓,即使他一路上都用靈性托著石雕,這會兒也累的不輕。
顧東言瞧著還有一段距離的空白蓮花,嘴角微微抽搐,硬著頭皮把最後一段路給走完。
打開箱子,搬出佛像,再使出全身力氣一抬,將佛像置於蓮花臺上。
“真要命,差點就腿軟了。”
就在此時,引路的僧人忽然從懷中掏出兩件靈物,一串佛珠以及一件袈裟。
朝著顧東言微微一笑,“還請施主再幫個忙,將這兩件佛寶置於佛像之上。”
顧東言看了一眼,僧人兩件靈物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越是平平無奇的靈物就越讓顧東言警惕。
這可是佛塔中最後一尊佛像,掛在上麵的東西又怎麼會是簡單貨色。
於是學著僧人的笑容,僵硬地動了動胳膊說道,“幫不了,剛剛抬佛像的時候傷到了胳膊。
我瞧見旁邊有梯子,你不妨用梯子親自為佛像加裝,也能讓佛像更為滿意。”
僧人嘴角一僵,收起笑容,“是我著相了。”
把佛寶重新收入懷中,輕車熟路地在樓梯的拐角處找到一把老舊的梯子。
將梯子搭在蓮臺處,一點一點地爬上去為佛像‘加裝’。
就在完成的一瞬間,佛像中忽然有一道金光爆射而出,擊中顧東言的麵門。
佛音在顧東言腦海中四處亂竄。
如果說佛子的佛音如同山間的暖陽,那麼這種佛音就像是一種尖銳的倒刺。
正試圖撕碎顧東言的思想,並在其中打上自己的標簽。
(補上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