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精似的童禦史說出那樣的話,擺明了是不滿皇帝的做法。
宗庭嶺應該生氣的。
他本應該生氣的。
自己又不是沒在除夕夜殺過人。
他應該給這個禦史大夫治罪的。
可他反複咀嚼著童父的話,看著他佝僂的身子,再轉頭看著咬牙忍著眼淚的童子歌。
鍾鼓舞樂未停,他好像突然看到自己五歲那年的除夕宴,母妃也是坐在禦座下首這個位置,潸然欲泣。
是因為什麼來著?
似乎是因為自己被二皇兄絆倒,殿前失儀,砸壞了太子送給父皇的新年賀禮。
父皇說要讓自己去殿門前雪地上跪一夜守歲,母妃為自己求情,父皇想了想說:
“貴人善舞,卻許久未為朕獻舞,若是今夜能舞一曲《芙蓉綠腰》,朕便寬恕宗崢。”
自己當時聽完,心便沉了底,那什麼綠腰的舞如今隻有民間勾欄裏才會跳了,是什麼樣式可想而知,除夕家宴,再怎麼沒有外賓,也是在滿宮宗親麵前......起風俗舞。
這樣羞辱人的事,一向軟弱的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她一定會借口身子不適推辭,然後說一些沒用的祈求開恩。
可那晚的母妃俯首,慢慢的說了一句:“臣妾願為陛下獻舞,願陛下新歲安康,福澤佑下。”
皇宮的寒冬並不冷,屋裏燒著地龍,五歲的宗崢看著穿戴清涼的母妃,在大庭廣眾之下翩然起舞。
他自打記事起就沒哭過,被皇兄的隨從打掉了牙打出了血也沒掉過眼淚。
可那晚,他睜著的眼眶酸到極點,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淚流滿麵。
一舞畢,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可剛擦掉眼淚,就聽父皇喚自己。
父皇笑著問自己,這舞如何。
“鸞迴鳳翥。”
他沒有師傅教讀書,搜腸刮肚從看的話本子裏想出一個體麵些的詞語。
父皇很高興,甚至是開懷大笑。
那時的宗庭嶺不明白,他看著母妃被邀上座,又被選定當夜陪侍,以為是自己的話讓母親重獲恩寵,因禍得福。
他還太小,看不懂那時坐在父皇身側的母親的表情。
直到三個月後,恩寵不再的母親暴斃宮中,草草下葬的時候,他才明白。
鸞鳳高飛,這樣的話怎麼能用來捧一個小小的貴人。
麻雀升天,必遭妒忌。
宗庭嶺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那些舊事,分明是毫無關聯的兩件事......
當年跪地答話的人是自己,而如今自己坐上了當年刁難者的位子。
他看著身側的童子歌,他後知後覺的想起,貴人的朝賀華服都是差不多的。
當朝的九五之尊沉默良久,讓童禦史坐了迴去。
宮中,歌舞升平,宴席未歇,宗親與嬪妃依著迎新年的流程周旋。宗庭嶺神色冷峻,對諸事一一迴應。酒過三巡,氣氛卻依舊緊繃,仿若一張拉滿的弓。
大人的煩心事,孩子總是不明白的。
大公主柏寧穿著紅豔豔的新衣裳,早從奶娘那兒跑了上來,她在皇後懷裏吃飽了點心,見童子歌上來後就嚶嚶的要去他那兒,皇後拗不過,終是讓她去了。
童子歌正被內心的酸澀籠罩,端起酒杯欲借酒消愁,忽感腿部被一團抱住。
垂首隻見柏寧滿臉歡喜,軟糯糯的伸手撒嬌:“童娘娘抱。”。
他心尖一軟,彎腰將其抱到膝上。
像是很小的時候過年迴老宅,族中的年紀不大的小姐姑娘們一起玩家家酒,把他抱在懷裏當她們的娃娃,有模有樣的給他喂飯那樣,他捧起一碗新上的甜湯,慢慢吹涼了喂給她喝。
宗庭嶺看著他眉眼溫柔的給公主喂湯,公主喝了幾口就央求童娘娘陪她翻花繩,童子歌放下碗,擦淨了手,又抱她坐穩些,跟奶娘要來花繩幫她打結。
自己年幼時和母親也是這樣嗎?
他好像沒有那種記憶,母親待自己並不十分親昵。
他突然發覺,自己的長女已經三歲了,許久未見,從前不是還病著嗎,怎麼已經從從前的麵黃肌瘦變成現在這樣粉雕玉琢了?
宗庭嶺安靜地以手支頜,頭顱微微側向一方,眼神凝聚,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童子歌與公主翻繩的情景。
童子歌心中暗自思忖,公主那如精致玉琢般的小手過於嬌小,於是特意挑選了較短的繩子。
童子歌用指尖翻著繩,隻是由於繩子偏短,所能變幻出的花樣自然頗為有限。
公主興致盎然地來來迴迴擺弄出幾個簡易的繩樣後,便急切地拽住童子歌的手,脆生生地說道:“我要玩母後那日教娘娘的那個花樣。”
童子歌嘴角噙笑,輕聲應道:“柏寧,那花樣繁雜,你恐尚未精熟,且小孩子手小,難以駕馭。”
柏寧靈動的雙眸狡黠一轉,衝他俏皮地眨眼,嬌聲道:“可是我過了今夜就四歲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實在太可愛,童子歌心中泛起絲絲暖意,笑意盈盈間,暫時忘卻了心底的酸苦。他轉頭對奶娘溫和地吩咐,取來長五彩繩。
那五彩繩在童子歌那白皙且修長的指尖輕盈地穿梭,迅速地翻卷、交織,不多時便結成了一個精巧繁複的繩結。
公主滿心歡喜地伸出小手嚐試,奈何小手稚嫩,果如童子歌所料,繩樣翻至半途,便亂作一團。
童子歌見狀,把公主從膝上抱下來,彎下腰極為耐心且細致地在她手上重新梳理繩線。
童子歌將繩線精心梳理整齊,公主旋即滿臉興奮,雙手用力撐開繩子,徑直遞向童子歌,口中歡快地叫嚷:“童娘娘,快快翻繩!”
童子歌下意識地便要抬手去接,指尖已然探出,恰在此時,他仿若被一股無形之力牽引,猛地察覺到身旁皇帝投射而來的灼灼視線。
他身形微微一滯,動作戛然而止,繼而緩緩偏過頭,目光悄然與皇帝的目光撞個正著。隻見皇帝正目不轉睛目光繾綣地凝視著他與公主。
他突然想到了在家時,小時候在祖宅與旁支的親戚們一同守歲。
各房的孩子們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獸,在正堂裏追逐嬉戲,笑聲、叫聲、唿喊聲此起彼伏,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微微顫抖,把正堂攪得熱鬧非凡。
而平日裏總是一臉嚴肅、秉持著嚴苛家規家訓的大人們,在這一年一度難得的團聚時刻,竟也都將那些條條框框拋諸腦後。他們或坐或站,圍聚在一旁,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寵溺笑容,靜靜地看著這些活蹦亂跳的孩子們。
童子歌對感情雖然遲鈍,但有他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加之他又是一個溫柔細膩的人,很多時候突發奇想偏偏歪打正著。
他收迴手,臉上掛起一抹懊惱的神情,對公主歉然說道:“哎…… 童娘娘忘了怎麼翻了……”
言罷,他輕輕將公主往皇帝所在的方向推了推,輕聲說道:“柏寧,讓你父皇幫幫你吧?陛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宗庭嶺未曾料到童子歌會有此舉動,明顯愣了一下。
公主柏寧則麵露遲疑之色,她與自己的親生父親確實許久未曾親近交流過了。
以往每迴相見,大多隻是遠遠觀望,言語交流近乎於無。加之母後時常耳提麵命,叮囑她在父皇麵前務必謹言慎行,種種因素疊加,讓她此刻心中難免有些畏縮。
然而,小孩子愛玩的天性終究占據上風,短暫的猶豫之後,她還是怯生生地走向宗庭嶺,伸出小手,輕聲喚道:“父皇…… 幫幫柏寧。”
宗庭嶺對這翻花繩之技著實生疏,可眼下長公主已然來到身旁,況且這小丫頭生得那般玉雪可愛,粉雕玉琢的模樣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生憐愛。
他順勢伸手將公主輕柔地抱入懷中,目光隨後落在那複雜的繩結之上,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隻能與繩結大眼瞪小眼。
公主瞧見父皇眉頭緊鎖,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樣,極為乖巧適時地小聲說道:“父皇…… 母後也會的……” 宗庭嶺經此提醒,瞬間反應過來,輕哦了一聲,旋即抬眸看向皇後。
皇後那邊仿若早有準備,收到皇帝的目光,便即刻起身,款步走來。
公主坐在皇帝懷中,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母後手中不斷變化的花繩,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那笑聲如同銀鈴般悅耳,在宮殿中迴蕩開來。
眾人看著主座上的三人,誰看了不得說一句帝後情深、天倫之樂、妻妾和睦呢?
童子歌意圖達成,微微抬眼,視線不經意間與正朝這邊凝望的父親交匯。
僅僅是這匆匆一眼,便似有一把銳利的刀刃直直刺進他的心窩,痛意瞬間彌漫開來。
然而,這一次他並未像往常那般慌亂地移開目光,而是強忍著內心的悲慟與酸楚,趁著身旁這 “一家人” 親昵互動的間隙,雙手穩穩地舉起酒杯,朝著父親的方向遙遙敬酒。
他分明看見父親的身軀微微一震,明顯地愣了一下,緊接著趕忙舉起手中的酒杯迴應。
在舉起酒杯的瞬間,父親用衣袖悄然地抹了一下眼角,那不經意間的動作,卻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擊在童子歌的心上。
親人相望難相親。
如此局勢下,如父親所言,性命安好,便安心吧。
他隻覺眼眶發酸,一陣溫熱的液體在眼眶中迅速地匯聚。他不願讓旁人察覺自己的失態,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恰在此時,外頭鍾聲悠揚地響起,那雄渾而又悠長的鍾聲在寂靜的夜空中迴蕩,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舊歲的離去與新歲的來臨。
新年的煙火轟然炸響,絢爛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夜空,炸出一片如夢如幻的火樹銀花。
耀眼的光芒穿透了黑暗,照亮了童子歌眼眶中含著的一汪眼淚。
新春大吉,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