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四年,荊州曆一月二十二日,太後崩。”
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打破了宮中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在宮牆內(nèi)迴蕩,宣告著這一噩耗。
皇帝宗庭嶺身著素白喪服,身姿挺拔,身後靜王宗懷嵐也穿著素縞,神色凝重。
二人在太後榻前,齊齊屈膝跪地,額頭重重叩擊地麵,齊聲高唿:
“恭送母後殯天。”
與此同時,身旁的宮人們迅速而有序地忙碌起來。
幾位嬤嬤手捧一匹潔白無瑕的白綢,一人輕輕抬起太後的頭部,一人將白綢一端置於太後頭頂,然後雙手平穩(wěn)展開白綢,慢慢向下覆蓋。
另有數(shù)名宮人手持香爐,點燃特製熏香,青煙嫋嫋升起,彌漫整個寢宮。負責(zé)整理太後遺容的女官們,迅速就位,從匣子中取出工具,用玉梳梳理太後發(fā)絲,使其順滑整齊;用蘸了藥水的棉球擦拭太後麵龐,還原生前端莊容顏,讓太後保有最後的體麵。
殿外,值守的侍衛(wèi)們接到命令後,迅速增派人手,嚴(yán)守宮門,警惕地掃視四周,嚴(yán)禁閑雜人等擅自闖入。
禮部官員們腳步匆匆,帶著精心籌備、書寫詳盡的各類喪葬文書,準(zhǔn)備進宮向皇帝複命,文書中詳細羅列了停靈時長、入殮吉時、超度法事日程、出殯路線等,隻待皇帝下令,便可按部就班執(zhí)行。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在殿外垂手而立,以備隨時查驗太後遺體狀況,確保遺體妥善保存。
整個皇宮在太後離世的悲痛籠罩下,各個環(huán)節(jié)緊密銜接,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起來,為太後籌備一場合乎規(guī)製、盡顯尊崇的身後葬禮。
皇帝宗庭嶺與靜王宗懷嵐身著新製的喪服,緩緩步出太後的宮殿。剛一踏出殿門,兩人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同時收住了腳步,立定身姿,迴首望向那座片刻前還靜謐非常,此刻卻已然人潮湧動的殿宇。
隻見宮人們進進出出,忙碌穿梭,一道道最高規(guī)格的白幡正被迅速懸掛起來,在寒風(fēng)中烈烈作響
曾幾何時,他們兄弟二人也是這般並肩而立,一同送別過另一個人 —— 他們的父皇。
相似的場景,歲月的車輪仿若在這一刻悄然重合,那些深埋心底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襲來。二人相視一眼,眼中盡是複雜深沉的情緒,一時之間,誰都沒有開口,隻是默默轉(zhuǎn)身,逆著往來下人的步伐緩緩前行。
沿途,下人們瞧見宗庭嶺,紛紛跪地行禮,宗庭嶺目光一一掃過這些跪地之人,心中一時感慨萬千,諸多思緒紛至遝來,可話到嘴邊,卻又凝噎難出。
最後變成了一句不怎麼合適的打趣:“等朕駕崩的那一日,一定得辦的比這更隆重些。”
天空開始悠悠揚揚地飄起雪來,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一片接著一片,悄無聲息地給這宮牆內(nèi)外鋪上了一層銀白的素裝,似要將所有的算計與仇恨,都掩埋在這潔白之下。
行至人少之處,靜王瞧見宗庭嶺肩膀上落了雪,便輕輕抬手,為其撣落雪花,同時輕聲勸慰道:“皇兄,莫要傷懷了!
宗庭嶺腳步一頓,站定身子,緩緩迴過頭,目光複雜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這話應(yīng)該我對你說,說到底,今日崩逝的是你的親娘!
靜王嘴角微微抽動,他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宗庭嶺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宗懷嵐身上,看著他此刻低垂著頭的模樣。
宗懷嵐身姿挺拔,若論個頭,其實比宗庭嶺還要稍稍高出一點,可即便如此,在皇兄麵前,他永遠都是那副微微躬身、恭敬低頭的姿態(tài),仿佛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習(xí)慣。
宗庭嶺就這麼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眼神中透著些若有所思。
打從兒時起,他便留意到,這個皇弟生得一副極為出挑的好相貌。
宗懷嵐的麵龐線條流暢優(yōu)美,一雙桃花眼狹長深邃,鼻梁高直,仿若山巒聳立,唇形不薄不厚,恰到好處,一頭烏發(fā)總是束得整整齊齊,更襯得他整個人氣宇軒昂。
沒人敢跟宗庭嶺提,不代表他不記得。
自己和父親長得很像。
一樣的鋒芒兇相,一樣的冷血寡情。
而宗懷嵐則不同,他完美地承襲了母妃傾國傾城的風(fēng)姿,眉眼間流轉(zhuǎn)的柔情為他的英俊添了幾分風(fēng)流韻味,讓人見之難忘。
小時候,宗庭嶺偶爾也會暗自思忖,心底悄悄泛起一絲羨慕,羨慕宗懷嵐能擁有這般得天獨厚的容貌。
如今,歲月悠悠走過,站在這漫天飛雪之中,宗庭嶺再次細細打量,那潛藏心底多年的羨慕依舊存在,隻是隨著閱曆的增長、宮廷諸事的磨礪,這羨慕之中又摻雜了諸多複雜難辨的兄弟相惜。
如今這個世上,記得那些事的故人真的不剩幾個了。
先帝子嗣繁盛,而如今,除去那幾個還年幼的,也就隻剩眼前這個弟弟了。
宗庭嶺很信任他,說重了,宗庭嶺除了自己,最信任的就是宗懷嵐。
他們從記事起就在一起玩鬧學(xué)習(xí),宗懷嵐是唯一一個不嫌棄他的出身、還給他偷偷帶好吃的、幫他跟父皇求情的。
整個少年時代,宗庭嶺想迴報他,卻找不到途徑,自己什麼都沒有,而他什麼都不缺。
不過宗庭嶺準(zhǔn)備迴報他一個大的。
他忍辱負重十年,準(zhǔn)備殺出一條通往龍椅的血路。
他造反前一晚,才翻牆到宗懷嵐府上,跟他說了這些計劃,問他願不願意幫自己。
如果願意,就把他手上的南禁軍令牌給自己,自己日出前殺進太子府。
如果不願意,他就在這裏束手就擒,等這個弟弟叫人來抓自己。
十五歲的宗懷嵐那晚剛和一群“風(fēng)流雅士”吃酒迴來,他滿身酒氣的看著麵色緊張的兄長。
宗懷嵐似乎迷迷糊糊的就把令牌交給他了,還含含糊糊的說:
“九哥說抓什麼?抓你去喝酒嗎?你個滴酒不沾的.....沒意思得很......拿去拿去!
說完他就栽倒在床榻上唿唿大睡了。
宗庭嶺拿著手裏的令牌,心髒砰砰直跳,廣袖中攥緊的匕首柄幾乎被汗?jié)裢噶恕?br />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fēng)的時候,他怎麼會......準(zhǔn)許有差錯。
幸好,宗懷嵐還是向著他的。
他真的不想......此生殺的第一個人是這個弟弟。
他還得迴報他呢。
於是他一個個的把討厭的兄長們殺了個遍,天生異變的那天清早,他問站在身後的宗懷嵐:
十弟,父皇若是真的狠心,把我送去祭天,你會為了我,破戒去殺人嗎?
宗懷嵐看著眼前這個半年來殺戮不止的皇兄,半晌後點頭:我會。
宗庭嶺那張臉上,露出了多年不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
那日他被狠心的父皇送上祭壇了,但也活著走下來了,他像惡鬼一樣下令血洗皇宮。
他看著飛濺的血液,擠開瘋狂的人群,走到弟弟麵前,把他滑落的劍拾起來,放迴他顫抖的手中。
在一片嘈雜刀鳴聲中,溫聲教宗懷嵐該怎麼用力,握著他的手,舉劍用力斬斷衝過來的禦前太監(jiān)的頭顱。
從那之後,直到殺掉最後一個有威脅的兄弟,宗懷嵐一直陪著自己犯下殺戮業(yè)障。
最後在屍山血海中,第一個下跪,高舉擅自修改過的傳位聖旨,高唿陛下萬歲。
——
怎麼可能不信任呢。
宗庭嶺仰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紛紛揚揚的雪花肆意飄落,落在他的肩頭,轉(zhuǎn)瞬即逝,化為一片水漬。
他突然有些感慨,輕輕嗬出一口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jié)成霧,轉(zhuǎn)頭看向宗懷嵐,聲音裏透著兄長的溫和:
“往年讓你結(jié)親,你總是推脫,如今母後這一走,咱們須得守孝三年,等過了孝,你又要耽擱不少時日!
宗懷嵐聞聲,麵上已恢複了平日裏那副風(fēng)流隨性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看向宗庭嶺:
“皇兄這話說的,您又不是不知臣弟這朝三暮四的性子,若真有了家室,豈不是被死死束縛住了,哪還能像現(xiàn)在這般自在。”
說著,他還瀟灑地撣了撣肩頭並不存在的落雪。
宗庭嶺被他這副模樣逗笑,抬腿邁步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你身為一國王爺,總不能一輩子不成親吧。你年紀(jì)也不小了,這三年裏,可得盡快收收性子,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安頓下來。”
宗懷嵐跟在後麵,腳步微微一滯,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抽了抽,心下暗自腹誹:這皇兄自己偏好男風(fēng),怎還有立場來說教自己?牲I上卻依舊是一副恭敬模樣,笑著恭維道:
“若是臣弟尋不得良人,那隻好等皇兄幫臣弟物色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好女子了,臣弟定當(dāng)感恩戴德!
宗庭嶺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繼而失笑出聲,那笑聲在唿嘯的風(fēng)雪中顯得有些單。骸霸觞N,還真等著朕給你物色?朕當(dāng)年說迴報你,可不包括給你選王妃啊!
話說到一半,他像是突然被什麼哽住了喉嚨,自己迴報了什麼?
一條活路、安穩(wěn)餘生?還是......折磨他親娘十幾年。
宗庭嶺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會這麼想,十幾年了,宗懷嵐要不滿早就發(fā)作了。
是的,他並不喜歡那個親娘......
他不喜歡的,他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傷心的,他也不知道是他的好皇兄一直讓她生不如死......
宗庭嶺心虛似的轉(zhuǎn)移了話題:“朕自己的情愛都一是一團亂,談何給你物色......”
餘下的話語如被吹散的煙霧,消散在了漫天的風(fēng)雪之中。
宗懷嵐站在原地,微微仰頭,任由雪花落在臉上,片刻後,低低說了句:“陛下是長情之人!
臣弟又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