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宮廷的傳統(tǒng)規(guī)製裏,除夕夜與初一,皇帝按例當於皇後宮中留宿,此乃彰顯皇後尊榮與帝後一體。
然而,自前朝起,這宮規(guī)便漸漸淪為虛設(shè),畢竟皇帝一言九鼎,他就是規(guī)矩,他愛宿於何處,旁人自是難以置喙。
不過今年除夕之夜,因著公主的緣故,宗庭嶺順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留宿在了皇後宮中。
彼時,他目光隨意地落在皇後臉上,隻見那張麵容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仿若一潭幽深的古井,不見絲毫情緒波瀾。
宗庭嶺感覺自己躺她身邊像是和尚入定,內(nèi)心毫無欲念與綺思。
夜色尚未褪去,帝後二人便已早早起身,在宮人的簇擁下開始穿戴那華麗且厚重的禮服,去拜見昏迷不醒的太後、去祭拜列祖列宗。
這套流程兩人走了十幾年,宗庭嶺從前覺得,皇後不像正妻,像大臣,好用歸好用,但完全沒什麼夫妻感情,和她一起有點像在處理政務(wù)。
不過,或許是因今年公主久病初愈,已然能夠自由走動玩耍的緣故,宗庭嶺發(fā)覺與皇後之間的交流似乎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以往相對無言的尷尬氛圍有所緩解,談及孩子之事時,他更是敏銳地察覺到,皇後那向來如石刻的表情竟也有了明顯的鬆動,流露出幾分為人母者的慈愛與溫柔。
雖說關(guān)係有了些許緩和,可宗庭嶺待在皇後身邊,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好不容易挨過了一整天按部就班的繁冗流程,他便一刻也不想多留,心急火燎地就要往錦書軒趕去。
讓人意外的是,皇後見他這般急切地要離開,臉上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悅與不滿,反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隱隱透著幾分欣然高興的模樣。
宗庭嶺瞧見這情景,忍不住暗自嘖了一聲,心中滿是疑惑與費解。他著實想不明白,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而且還是身為正妻的皇後,居然全然不會吃醋。
他心裏明白得很,皇後對自己本就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意,可即便如此,前朝的時候,父親的那些妃子們?yōu)榱藸帉,那可是使出了渾身解?shù),整日裏爭得那叫一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傻搅俗约哼@兒,整個後宮卻出奇地和諧,嬪妃們相處融洽,就好似一片風平浪靜的湖麵,掀不起絲毫波瀾。
宗庭嶺素曉皇後與童子歌情誼親厚,像是故意來找不痛快:“皇後,朕見公主柏寧與童子歌相處甚歡,柏寧對其喜愛有加。朕思忖著,莫若將童子歌送至彼處養(yǎng)上一陣,也好讓柏寧能時常與他相伴,公主定然欣喜不已,皇後意下如何?”
皇後本正安然靜坐,聞得此語,手中動作頓然一滯,繼而微微抬眸,目光清冷地看向宗庭嶺。仿若在瞧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隻差未曾公然翻白眼以表內(nèi)心的厭棄與不耐。
皇帝頓感無趣,臉上亦有些訕訕。他輕咳一聲,以作掩飾,旋即轉(zhuǎn)身。
他正欲離去,皇後突然叫住了他。
“陛下。”
宗庭嶺皺眉轉(zhuǎn)頭。
皇後一言未發(fā)的看了他很久,看的宗庭嶺感覺自己的心思全被這個女人看光了。
她輕聲歎道:
“陛下,您又在他身上寄托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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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庭嶺一刻也不想在皇後宮裏待了,落荒而逃似的走了。
天色漸晚,寒雲(yún)蔽日,禦花園中一片靜謐,唯有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似幽夢般在冷空氣中繾綣纏繞。
待得靠近錦書軒,那笛音愈發(fā)清亮明晰。
宗庭嶺眉峰微挑,未露聲色,既未傳喚侍從通報,亦未躊躇,徑直步下轎輿。
卻在錦書軒前微微頓住 —— 門口竟不見當值太監(jiān)的身影,空落落地透著幾分異樣。他眉梢輕挑,卻也未多遲疑,旋即獨自踱步至門前。
繼而,他身形一側(cè),目光如炬,穿透那石屏的遮蔽。隻見除夕夜殘留的薄雪,恰似一層素白的錦緞,平鋪於地。樹下,童子歌仿若從畫中走出的謫仙,一頭烏發(fā)半束半散,幾縷青絲垂落,隨風繾綣。
他一襲素色宮裝,簡潔的樣式毫無繁飾,外披的雪白大氅在風中輕擺。
他未戴珠翠,未施粉黛,在這暮色與雪光的交織下,宛如冰雕玉琢的琉璃,遺世獨立。
這樣的琉璃人兒卻在為身旁侍奉的幾個宮女太監(jiān)吹奏一曲不知名的笛樂。
那曲調(diào)絕非宮廷雅頌,倒似是民間巷陌的新年歡歌,韻律歡快,喜氣洋洋。
微風拂過,樹枝輕顫,幾點殘雪簌簌而落,灑在他的發(fā)梢,宛如點點繁星點綴於墨發(fā)之間。
一曲終了,那歡快的旋律仿佛還在空氣中跳躍,太監(jiān)宮女們興奮地拍手稱快,清脆的掌聲交織成一片熱鬧的聲浪。
童子歌看著眼前歡唿雀躍的眾人,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笑意盈盈地模仿著街頭賣藝人答謝賞臉的模樣,雙手抱拳,瀟灑地作揖行禮,周身散發(fā)著蓬勃的少年氣。
恰逢新年,宮女太監(jiān)得了月例銀子,瀾心江心帶頭笑鬧著說要給貴人賞錢。
童子歌聞聲麵上的笑意愈發(fā)濃鬱,如春日盛綻的桃花,嬌豔欲滴,暈染出一片迷人的色澤。
他傾身向前,目光輕輕落在瀾心攤開的手心,那幾枚銅板在雪地的映照下泛著微微的寒光。
童子歌嘴角噙著一抹戲謔的笑意,故作誇張地搖了搖頭,拖長尾音道:“哎呀…… 這都不夠我一頓酒錢……”
他輕輕笑著伸出手,按住瀾心的指尖,將那幾個子兒緩緩包迴她的手心。
“姑娘還是自己收好吧......”
宗庭嶺靜靜地站在那兒,瞧著童子歌那副灑脫隨性、與下人們笑鬧成一團的模樣,心裏頭竟無端地泛起一股酸意,那酸勁兒直往牙根處鑽,讓他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惱。
也顧不上思忖這莫名情緒從何而來,他當即臉色一沉,腳下生風般徑直朝著童子歌快步走去。
還沒等童子歌從方才的嬉笑玩鬧中迴過神來,宗庭嶺便伸出手臂,一把將他用力攬入了懷中。
剎那間,一股混合著酒氣與凜冽寒風的氣息撲麵而來,那酒味兒不算濃烈,卻也足夠清晰,縈繞在兩人之間。
宗庭嶺低頭,目光直直地落在童子歌那張微微發(fā)愣的臉上,眉頭不由自主地再次皺起,沉聲問道:“喝酒了?”
童子歌剛一張口,那聲 “陛下” 還在喉嚨裏打著轉(zhuǎn)兒,沒來得及完整地喊出來,整個人就被宗庭嶺一把抱了起來,雙腳瞬間離了地麵。
宗庭嶺也不管旁人詫異的目光,抱著童子歌就徑直往屋裏走去,腳步又急又快,好似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
宗庭嶺一邊走,一邊憤憤:“平日裏稍稍吹一點兒風,你就喊著自己要生病了,這會子倒好,站在這寒風凜冽的地方又是賣藝又是收錢的,這般招搖......\"
踏入屋內(nèi),宗庭嶺的視線一下子就被那桌上的狼藉景象牢牢鎖住。三個酒壺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裏麵的酒水早已點滴不剩,就那樣毫無秩序地散落在那兒,似是在昭告著此前此處是怎樣一番肆意暢飲的熱鬧場景。
宗庭嶺隻覺太陽穴處突突直跳,一股無名火瞬間湧上心頭,眉頭緊緊地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圓睜著雙目,滿含慍怒地瞪著懷裏的童子歌,那眼神仿佛要在對方身上灼出兩個洞來:
“正月初一就喝這麼多酒,上次一壺酒醉成那樣。三壺!不怕把自己喝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