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我難受…… 我難受。”
一位身著素錦宮裝的女子心急如焚地坐在床邊,將他緊緊摟入懷中,輕柔地拍著他的後背,嘴裏念叨著:
“乖小崢,別哭,別哭了,娘在這兒呢,快吃藥,吃了藥就好了。”
“嗚嗚嗚…… 夫子的書不是我塗的…… 不是我…… 是三皇兄塗的,他們冤枉我,嗚嗚嗚…… 父皇也不信我……”
宗崢是被藤架抬迴來的,孟貴人不明白,為什麼一件小事,能把四歲的皇子打成這樣。
迴宮之後,宗崢便發起了高燒,整個人燒得滾燙,神誌也漸漸模糊起來。
孟貴人看著孩子受苦,心急如焚,可她地位低微,在這宮中向來不受待見,受盡了旁人的冷眼與欺淩,以至於房裏連最基本的退燒藥都沒有。
走投無路之下,孟貴人去求剛剛在宮宴上羞辱過自己的貴妃。
她匆匆趕到貴妃的宮門前,“撲通” 一聲跪下,不停地磕頭,聲淚俱下地哀求著貴妃賞一點藥,救救她的孩子。
然而,貴妃的宮門卻緊閉著,任由她如何哭喊、哀求,那扇門始終未曾打開分毫。
在這皇宮之中,貴妃不點頭,不施援手,便沒人敢出麵相助。
孟貴人絕望至極,一向溫吞怯懦的她,此刻仿若被逼至絕境的困獸,在宮道上發足狂奔起來。
終於,孟貴人一路跌跌撞撞,跑迴了自己那狹小陰暗、仿若被世界遺忘的宮室。
她發絲淩亂,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可還來不及平複紊亂的唿吸,便徑直撲到了兒子床邊,一整夜都未曾合眼,就那樣死死地守著。
她顫抖著雙手,用濕布一遍又一遍地為宗崢擦拭傷口,從那淤青紅腫、皮開肉綻的地方,到滾燙得嚇人的額頭、臉頰,再到全身每一寸肌膚,她滿心焦急,隻想幫兒子把這要命的高燒退下去,減輕哪怕一絲一毫的痛苦。
而宗崢燒得早已快糊塗了,卻仍在不停地喊冤、喊疼、喊娘。
聲聲唿喚,喊得孟貴人肝腸寸斷。
“我的兒......”
宗崢整個人在混沌的高熱中浮浮沉沉。偶爾片刻的清明,卻像極了迴光返照。
就在這須臾的清醒間,他艱難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母親那哭腫了雙眼、滿臉憔悴的模樣。
孟貴人哭得肝腸寸斷,淚水決堤般湧出,嘴裏喃喃著:“我的兒……”
宗崢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想要抓住母親的手,給她一絲慰藉,用微弱到幾近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娘,別哭了,我最怕看見您哭了……”
稚嫩的嗓音沙啞不堪,仿若破碎的風鈴聲,在寂靜的宮室裏輕輕迴蕩。
孟貴人一把攥住他的手,淚如雨下,滾燙的淚珠砸落在宗崢的手上,哽咽著哭訴:
“我的兒,娘沒用,娘沒有藥,你要是難受得緊,就別撐著了,你若是去了,娘隨你一起去,娘去黃泉路上陪著你。”
宗崢聽了,卻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童音沙啞:
“娘,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撐過去,我要報仇,我要讓娘過上好日子。”
......
一年後,宗崢被幾個力氣大的嬤嬤拽著,聲嘶力竭的對著榻上的那具屍體大喊。
娘——
他咬了那個嬤嬤的手,撲過去掀開白布去看。
他大喊,說娘的嘴唇紫黑,臉上有青斑,我們宮裏沒有這樣的毒這樣的藥,她是被別人毒死的!不是自殺!不是暴斃!
沒人理他。
侍衛衝進來,把他打暈了。
倒地前,他看著母親的屍身被兩個太監裹上草席,抬走了。
娘,別走。
......
從五歲那年娘去世,到他十六歲叛亂弒父。
十一年的忍辱負重臥薪嚐膽,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苦熬。
他兒時吃不飽穿不暖,落下了病根,年少時又那般耗盡心力、強練武功。
郭太醫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感覺,他像一個空殼,看著身強體壯,實則隻靠一根緊繃的勁撐著。
日日夜夜的謀算、布局,用盡了陰毒手段。
從一無所有,到無所不有。
......
二十歲的宗庭嶺,已然在那皇位上穩坐了四年之久。
荊州之地的祖宗規矩傳承千載,一直是成年太子即位。
遵禮守法的前朝太子們怕是怎麼也料想不到,竟會有人在及冠之年以前便登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
這幾年間,朝堂之上血雨腥風,宗庭嶺手段狠辣果決,將幾個心懷不軌、妄圖染指皇位的叔叔伯伯逐一鏟除,殺得所剩無幾。
如此一來,滿朝上下,再無人敢以長輩自居,為他主持那象征成年的冠禮。
宗庭嶺卻毫不在意,大手一揮說不用了。
隨後,便命人在皇宮之中大興土木,修建一座極盡奢華、美輪美奐的高臺。
那高臺耗費無數金銀珍寶、人力物力,雕梁畫棟,氣勢恢宏,他親自為其取名為 “絡煌臺”。
那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娘從古樂譜上給他挑選的好字。
二十歲的臨末尾,高臺修好了。
他遣散侍從,獨自一步一步緩緩登上高臺。
夜風吹拂,衣袂獵獵作響,抬眼望去,墨色蒼穹之下,繁星閃爍。
而臺下,萬家燈火漸次亮起,如同銀河傾落人間,勾勒出一幅煙火人間的盛景。
宗庭嶺負手而立,目光悠悠地望向遠方,眼前的繁華卻似怎麼也暖不了他的心,隻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單寂寞如潮水般將他緊緊包圍。
迴首往昔二十載,童年的委屈、少年的權謀爭鬥、登基後的血雨腥風,樁樁件件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
他從未有過真正放鬆的時刻,身邊之人或敬畏、或諂媚、或心懷鬼胎,卻鮮少有真心。
他們都在騙他。
把他的真心騙的像個笑話。
殺伐決斷間,雙手沾滿鮮血,早已不相信什麼真心。
無人打擾的高臺上,積壓多年的情緒如決堤洪水般洶湧而出。
他俯身拾起腳邊的酒壇,拍開封泥,醇厚的酒香瞬間飄散在空氣中。
宗庭嶺仰頭,大口大口地灌著酒,辛辣的酒水順著喉嚨滑下,燒得他眼眶泛紅,卻也讓他暫時忘卻了滿心的哀愁。
他從前日夜殫精竭慮,即位後又在調養身體,極少飲酒,此生第一次這般放縱自己,直至喝得腳步踉蹌,酩酊大醉。
酒水浸濕了他的衣衫,他踉蹌著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一旁的書案。
案上筆墨紙硯早已備好,他一把抓起毛筆,飽蘸墨汁,手腕一抖,筆鋒遊走如龍,在一塊上好的牌匾上揮毫寫下一副聯句 ——
“且將歡愉渡今朝,暫忘人間幾度秋”。
......
九年後,有個少年在這裏,也是喝的迷迷糊糊,說著和他那時差不多的詩句。
那少年穿的像個姑娘,不,像神仙。
像是來救他出這個惡心骯髒的泥沼的神仙。
但神仙向他伸手,讓自己和他一同墜入歡愉。
他沒拒絕。
越陷越深。
順便把神仙也拉下來了。
他每一次纏綿後,都喜歡側躺著,輕輕撫摸枕邊人的臉。
在神仙睡夢中悄悄地與他十指交纏、握緊。
緊緊的扣住。
他從沒想過神仙會為了救自己拿命犯險。
他扣住神仙的手,淚如雨下,問出當年母親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讓他的愛妃選擇生死,讓他的神仙選擇去留。
他以為這次自己拉住了。
神仙金口玉言說,不會走。
......
可是神仙還是走了。
他又被騙了。
他的真心留不住任何人。
......
宗庭嶺頭暈目眩,像兒時的那場高燒,又在二十九歲的末尾,重又複燃。
燒的他眼前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