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瞧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二人,按下心中疑慮,上前將二人扶起,柔聲道:
“是本伯失態了,二位請坐,董成,看茶!”
待二人坐定,喝下一口熱茶後,劉毅這才向著那女子問道:
“方才姑娘說要告狀,這告狀該去府衙才對,來我這伯府作甚?還有,那禦窯陸家應當是蘇州陸家吧?若有冤屈也該去當地府衙尋縣官才是,為何要千裏迢迢到這京城?”
那女子麵色微頓,瞥了眼旁側有些六神無主的男子,心下暗惱,隻得自己起身答道:
“伯爺容稟,民女姓鄭,賤名采荷,本是山東陽穀人士,家父鄭大寶是漕幫的一個頭領,平日裏靠幫著官府在運河邊上做些拉纖扛挑的雜事過活,去歲九月六日,漕幫大頭領葉城突然尋上家父,言說有一項大買賣要與家父合作,事成之後,最少也能分上一千兩。
家父一年勞苦也不過掙個百十兩,當即心動,可沒想到葉城說的大買賣竟是一潑天禍事!”
說到這兒,那男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泗橫流,放聲哀叫起來,
“俺冤枉啊!那金磚不是俺做的啊!”
劉毅刀眉微蹙,猛地起身來至男子身前,將手搭在對方肩上,隻輕輕一捏,男子渾身若觸電般,戰栗不止,看的旁側的女子心頭直跳,
“能安靜了嗎?”
男子嗚咽兩聲,死命點了點頭,劉毅這才鬆開手,折迴座位,
“什麼樣的潑天禍事?”
“那葉城要劫官船!”
“劫官船?官船有漕兵把守,乃父不可能不知道吧?”
迎著劉毅冷冽的虎目,鄭采荷嬌軀輕顫,急忙解釋道:
“家父自然知曉個中厲害,當場出言拒絕,可葉城以家母與幼弟威脅,父親不得不就範。
這時葉城才將事情和盤托出,原來那官船上運的,是進貢宮中的金磚,這金磚雖說價值不菲,可到底不如金銀珠寶的來的實在,家父心下疑惑,虛以逶迤一番後從葉城嘴裏套出了實話。
原來這蘇州禦窯陸家,早就暗中私自販賣金磚給世家富戶,並或利誘、或威逼剩餘五家一起欺上瞞下,但這金磚燒製極難,哪怕是最好的師傅們一起動手,一年下來至多也就一萬塊,其中還有不少廢品,刨去進貢給宮中的,餘下的也就三千塊,江南豪商何其之多,這點根本不夠他們的胃口,是以這金磚行市愈發上漲,竟是到了五十兩一塊。
宮中采買也不過十兩一塊,所以陸家鋌而走險,將出窯的一半金磚早早預訂給眾豪商,剩餘五千塊進貢宮中,誰知這時,早已沒落的金磚世家馮家老大馮本平竟然燒製出一種假金磚。
這假金磚與真金磚幾乎一模一樣,除非敲碎,僅以普通的手段難以分辨,最重要的是,這種金磚燒製時間短了一半。
得知此事的陸家暗中買通當地府衙,以通倭之罪將馮本平抓進了大牢,又暗中以一人將其換出,逼迫其燒製了一批假金磚。
陸家本想將假金磚賣給豪商,可又擔心豪商發現後報複,隻好決定將金磚送進宮裏。”
“哦?”
劉毅嗤然一笑,譏聲道:
“不怕被宮裏發現,倒怕本地的豪商,真真是縣官不如現管!”
“伯爺有所不知!”
鄭采荷歎了一聲,解釋道:
“每年宮裏在京城接應的都是那幾人,他們隻管入庫,不管檢驗,檢驗是這采買太監的事,為了糊弄過去,他們用真金磚通過采買太監那那關後,再在中途替換成假磚,而最好的替換之地就在山東。
山東多響馬,葉城要家父帶著眾人扮成響馬,將漕兵引出,再暗裏將金磚換下,如此便可偷天換日,且即便查出來,也可推脫是響馬所為。”
“偷天換日?倒是有趣!”
劉毅眸光微閃,嘴角勾起一抹譏諷,
“依你所說,引誘官兵起碼需得二十來人,還得精通水性地形,借草人火光之類,那金磚出蘇州時有六千五百一十三塊,加在一起,便是幾十名壯漢也得個把時辰才能卸下,再加上還要替換,費的時間就更多,那些漕兵不會這麼傻吧,還是說陸家手眼通天,將漕兵也買通了?”
“伯爺果然目光如炬!此事奇就奇在此處!”
鄭采荷頓了頓,神色凝重,
“那夜恰好下起大雨,家父與葉城帶著二十來人將漕兵引開,卻也隻引開不過一刻鍾左右,且船上還留有幾人守候,偏偏金磚已經被替換出來。
家父暗裏好奇,趁著吃慶功宴時悄悄向葉城詢問此事,葉城告訴家父,運走金磚的,是明教四大堂主之一——玄武堂堂主,善役使小鬼精怪,會魘術,懂五鬼搬運的神通,他若不是被那堂主下了魘術,也不會幹這種抄家滅族的大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劉毅神色肅然,明教,初聽爺爺提起之時他還以為自己穿到了倚天,結果這個明教竟然就是白蓮教。
作為老書蟲,劉毅怎會不知白蓮教這個老造反頭子兼背景板兼攪屎棍,起源於唐宋,上可追溯至東晉的白蓮社,成就了聖公方臘,元末明初又成就了明太祖,不過朱元璋比較狠,扭頭將其打成邪教,打壓了兩百多年,按原本的曆史來,白蓮教在清朝也相當活躍,甚至於義和團也有它的影子。
而在大衍,白蓮教改弦易張,不,應該是重迴本來麵目,又叫做明教,有意思的是,他們打出的旗號是日月重開大明天,在太祖太宗兩朝皆有起事,不過很快被鎮壓,及至琰武帝登基,彼時主少國疑,明教在江南一帶甚為猖狂,之後琰武帝親政,攜北征大勝之勢震蕩寰宇,明教這才偃息旗鼓,之後幾次南巡,暗裏派錦衣衛圍剿,這才多年不曾聽聞其消息,如今再次出現,劉毅明白,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貪墨案。
“還有這五鬼搬運之術,我還真不能不信!”
有著師父和棠溪風清兩個打樣,劉毅知道這方天地是存在神鬼的,那什麼警幻仙子也極有可能真實存在。
“明教,真假金磚,蘇州陸家,江南豪商,法術,玄武堂堂主,漕幫,事情愈發複雜了!”
劉毅輕吐一口濁氣,死死盯著鄭采荷,後者身軀雖顫,可眸光清明,並不躲閃,
“伯爺,采荷所言句句屬實!”
鄭采荷當下賭咒起誓,鄭重道:
“家父得知葉城被下了魘術,心知自己也逃不過,便暗裏藏下一塊真金磚,將其埋在屋下,又急忙安排家母與幼弟離開,誰知被葉城察覺,將其告發,”
說到這兒,鄭采荷忽得雙眸通紅,哽咽了一會兒才繼續道:
“家母與幼弟慘遭殺害,家父自知勢單力薄,便自殺於家中。”
聽罷此話,劉毅神色凝重,出言勸慰道:
“斯人已逝,采荷姑娘也當保重己身,隻是我有一個疑問,此事發生時姑娘身在何處?我看姑娘也並非尋常女子。”
鄭采荷收斂情緒,掏出一塊帕子拭了拭眼角淚痕,
“伯爺有所不知,家母孕民女六月之時受河中巨蟒驚嚇,暈厥中將民女誕下,六個月的孩子,才堪堪成型,連個人模樣都沒有,匆忙趕來的家父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好遇見了恩師。
恩師言民女因巨蟒所驚而生,得了巨蟒三分精氣,常人難以承受,留在家中怕是要刑克雙親,需以道法化解,就將民女從家父手中化了去。
此後,民女便跟著恩師在河南深山中修行,恩師尋來山間母獸將俺撫養長大,授俺武藝,教俺讀書明理,十歲時,恩師言俺身上巨蟒精氣已去一分,待至陽氣最盛之日——九九重陽,帶俺迴家探望,以全天倫。
每年重陽佳節,民女都會迴家待上一夜,因著來去匆匆,父母又早說民女夭折,是以外人也不知父母長女在世,去歲民女已滿十五,恩師言俺身上精氣盡去,師徒緣分也已至此,便叫俺快快迴家,恩師將俺撫養長大,俺哪裏舍得,恩師不言,直教俺速速下山,並說路上不得耽擱,遲了恐有滅家之災,聽了這個,俺慌忙拜別恩師,馬不停蹄的趕迴家中,卻發現父母兄弟皆已慘死,屍首也被丟在亂葬崗。
想起恩師說的滅家之災,俺知道父母定是被人害了,就將遺體收斂,為家父整理遺容時,發現他手中攥著一塊碎石,俺認得這是家中地上鋪的石塊,匆忙趕迴家中,將石塊掀開,找到了一塊金磚和家父的留下的信件,這才知曉個中緣由。”
劉毅暗自頷首,心道這話雖聽著很演義似的,不過紅樓夢本就也就是演義,不足為怪,
“那這人是?”
聽到在問自己,那男子連忙磕頭告饒,
“俺不是馮本平,磚不是俺燒的!俺是茍三,是茍三啊!”
“住口!”
劉毅嗬斥一聲,又是看向了鄭采荷,
“采荷姑娘,還是你來說吧。”
鄭采荷點了點頭,接著道:
“此人名叫茍三,本是馮家的燒窯師傅,拜了馮本平的父親學藝,因著馮家敗落,起了心思,自立門了戶,但他流年不利,過的反倒不如在馮家,聽說馮本平被關進大牢,仗著自己是馮老爺子的徒弟,欲要強占馮家家產,還欺辱了馮本平的渾家。
他這麼一做,令本不願與陸家同流合汙的馮本平直接改了主意,把他扔進了大牢,做替死鬼。
俺看過家父的信後,幾經思慮之下,決定上報官府,可此事茲事體大,需得鐵證如山,便趕去了蘇州,仗著恩師授予的武藝夜探陸家,聽到了馮本平酒後之言,知道了假金磚出自他手,又知曉了這茍三。
其實俺原本想請馮本平作證,可見他眉宇間戾氣橫生,便熄了心思,轉而去尋這茍三。”
“原是如此,不過這馮本平定的是通倭罪,關在蘇州大牢,姑娘是怎麼將其救出的?”
鄭采荷也不隱瞞,直接答道:
“也是偷梁換柱罷了,這通倭罪是重罪,秋後問斬,俺從陸家偷來金銀,買通了牢頭和劊子手,抓一個江洋大盜與其替換,這就將他救了出來。
救他出來後,這廝幾次想跑,皆被俺狠狠收拾,這才變成這般畏縮之狀,有了人證物證,俺想著去告禦狀,就帶著這茍三上京城,怕被漕幫發現,不敢走水路,隻好走陸路。
幾番周折,去年臘月初到了京城,本想著一來就去敲登聞鼓,誰知被五城兵馬司的給盯上,敲去了不少銀兩,經此一遭俺才知道,登聞鼓有人看守,誰若敢靠近,就要被抓進大牢。
俺明白,告禦狀怕是行不通,於是想著告其他衙門,但也知道當官的都是官官相護,就找了地方安頓下來,看看告那個衙門合適。
這一看就是大半個月過去,後來聽說國公爺班師迴朝,想著去告這位,沒想到這廝竟趁俺不備,又逃了出來,京城人多嘴雜,尤其是東城,黑虎幫猖獗,俺雖然將他找了迴來,卻也被黑虎幫的王三惦記上,他拿俺私自關押這廝敲詐,俺本想教訓他一頓,可想著正事要緊,就給了王三幾兩,沒想到他變本加厲,俺忍無可忍,趁夜將其踹進水中,帶著這廝跑到城外躲了幾日。
再迴城,正好聽說伯爺義助李萍兒之事,得知您是國公爺的弟子,就先來見您,伯爺,俺鄭采荷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叫俺天打五雷轟,不得與親人團聚!”
說著,鄭采荷噗通跪在了地上,劉毅急忙將其扶起,
“姑娘切莫此言!”
劉毅將鄭采荷扶迴座位,伸手揉了揉眉心,他算看出來了,這位簡直就是演義話本裏的俠女義士,有腦子,有手段,有本事,最重要的是孝心可嘉。
“也合該姑娘找上我,”
須臾,劉毅下定了決心,
“不瞞姑娘,陛下令我與太子三日內徹查假金磚一事,我正愁無從下手,姑娘真是猶如及時雨,姑娘,不知令尊遺信和那金磚是否帶在身上?”
“信件在身,金磚與兵刃一並被府上管家收起。”
“好!”
劉毅霍然起身,令董成備好車馬,又取來繩索將茍三捆好,再使破布堵了嘴,帶著鄭采荷直奔內務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