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疾奔揚州。
抵達時,煙雨傾城。
見到林如海。本當四十歲的盛年,可是看上去卻像一夕老了十歲。
失去妻子的悲痛,讓他越發(fā)清臒,便是直立之時,腰背也已經(jīng)略微佝僂。
賈璉知道,林如海這樣的身姿也證明他身負重病。
隻是饒是如此,林如海卻也依然儒雅綽約,風姿翩然。
不知怎地,看見他,賈璉就仿佛看見煙雨霧靄之下?lián)u曳的萬頃鬆濤。
君子如竹,空心有節(jié),然則身周淒風苦雨,讓他無法筆直挺立,不得不躬身搖曳。
——曆朝曆代,巡鹽禦史都是天下第一號的肥缺。
然則,這官職要肩負的責任也堪比天大。
林如海一介書生,又是舊日勳貴出身,自己夾在這兩種身份的夾縫裏,本身許多事便都要左右腦互搏。
更何況,江南鹽商巨富,誰背後在朝堂裏沒幾棵背靠的大樹?
想必林如海看似在江南與商賈角力,實則卻是在背後與朝堂上那些高位者暗戰(zhàn),其掣肘之處,不難想象。
可饒是如此,林如海眉間依然可見清正、堅毅,並未被淒風苦雨迷了眼、亂了神。
賈璉撣去身上風塵,正色見禮。
“姑父,內侄來晚了。”
林如海也同樣訝異於眼前少年的神色。
他當年在京中,自然見過賈璉。彼時這個孩子眉間一片桃花溫軟之色。
雖說這孩子本性並無太多紈絝習氣,然則神色之間終究少了堅定。
可是時隔數(shù)年再見,卻見這孩子一襲長衫從門外迎著風雨而來,眼底眉梢,全是金玉一般的潤澤與堅定。
林如海倒好奇,聽說這孩子不愛讀書,國子監(jiān)都正經(jīng)去幾天。那究竟是什麼,淬煉了他?
林如海親自托起賈璉手肘:“賢侄未晚。”
“實則,璉兒你來得超乎我想象。”
古來女子遠嫁,若是身故,尤其是病故,必須要等娘家人來看過之後,才能下葬。
若以京城和揚州的距離,即便運河未有枯水的河道,沒遇上官船運糧等肅清河道,天氣水文也一切順利,行船也得二十餘日。
原本林如海還曾擔心妻子賈敏不知要多久才能入土為安。
可是這璉兒竟然是早早就來了,縱然身在金陵,與揚州也隻是一步之遙。
就仿佛,這孩子竟能預見到什麼似的。
賈璉自然不能說自己是穿越來的,他隻歸功到賈母身上。
“終究是母女連心,老太太一直惦記著小姑媽,早就吩咐侄兒早些完婚,等完婚後來看望姑媽。”
“是侄兒不肖,婚事上一直踟躕,這才耽誤了些時日。不然,應該早就南下,或許還能見小姑媽最後一麵。”
林如海悲痛垂首,旋即卻淡淡平靜下來。
“璉兒你之前墜馬,險些喪命之事我也聽說了。”
“我明白,並非是你在婚事上踟躕不前。倒是你,在這終身大事上慎之又慎。”
林如海輕拍賈璉手肘:“你做得對。終身大事,姻親相係,不可草率。”
賈璉雖然年輕,但是好在身上還有個捐的五品同知。他是官身,便合適在前堂與前來吊唁的各色人等相見。
除了江南行省左右的府道縣的官員之外,江南鹽商更是絡繹不絕。
官員們都是執(zhí)禮,倒是那些鹽商們花活無數(shù)。
隻見他們一個個的進門就跌跌撞撞,嚎啕大哭;
有的甚至身形都飄了,白臉黑眼圈,竟像是好幾天沒吃沒睡了一般。
鹽商們生動演繹了什麼叫「如喪考妣」。
就好像他們才是林黛玉,賈敏是他們親媽。
偏林如海還給他們麵子,每一個都親自接待。
賈璉看不下去,悄聲問:“姑父,黛玉呢?”
林如海忙叫管家引了賈璉去後宅。
穿堂而過,越過垂花門。
這一路隨著腳步,賈璉的心也在悄然地怦然。
終於要見到黛玉了。
抬頭看一眼天際,微雨蒙蒙。
不知怎的,一句歌詞就這樣自己蹦了出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唿啦啦,一陣風來,裹著細雨,吹動垂花門上白紙糊的燈籠。
颯颯聲響,引得垂花門內正在舉哀的女眷全都迴頭望來。
那一群女人之中,賈璉一眼便望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不僅僅是因為她小,也更因為所有女人都迴頭看向他,唯有她一動未動。
那小小的背影,脊骨挺直,雙肩雖然纖弱卻平靜如儀。
賈璉微微屏息。
任憑眼前細雨如幕,打濕了他的睫尖。
一位嬤嬤見來了男子,便趕忙上前來。
管家與那嬤嬤介紹:“這位是榮府的璉二爺。太太的嫡親內侄。”
“年未弱冠,尚未婚配。所以進內宅來吊唁,倒也不必避忌。”
那嬤嬤這才點頭,向賈璉福身:“老奴請璉二爺?shù)陌病!?br />
管家介紹:“這位是王嬤嬤。小姐自小便是王嬤嬤陪在身邊。”
賈璉連忙一揖到地:“林妹妹多虧有嬤嬤看顧扶持。晚輩替仙去的姑母,謝過王嬤嬤。”
王嬤嬤可不敢受禮,忙偏身在一旁,避了開去。
“小姐率領女眷舉哀。璉二爺先請入內吧,等舉哀完畢,老奴自會請小姐來見。”
雖然有管家解釋,賈璉是夫人內侄,且尚未加冠、也未成婚,可以看做尚未成年,與這樣舉哀的情形之下與女賓們相見也無大礙;但是王嬤嬤還是堅持將賈璉先引入室內。
可見,王嬤嬤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賈璉沒不高興,反倒是欣慰的。
有這樣的嬤嬤陪在黛玉身邊,這對黛玉來說反倒是好事。
無論任何年代,女孩子潔身自愛總是難得可貴。
賈璉進了偏廳,隔著窗紗望向外間。
方才眼前所見的場景,與他曾經(jīng)預想的不同。
他本以為,這淒風苦雨裏,林家內宅裏應該隻有黛玉一個女孩兒呢。
可事實上,內宅的院子裏烏央烏央全都是人。
賓客是當?shù)毓賳T和鹽商們的女眷。
此外還有林家自己的人。
看黛玉身邊還有幾個年輕女子一同行禮。
看年紀都是二三十歲。
看神情更不像是林家的族親——林家五代單傳,便是還有幾房極遠的堂親,但是早都不太來往了。
所以這幾個女子倘若是林家堂親,不可能麵上是這個神情。
——她們看似悲傷,可那悲傷卻更像是在表演。
賈璉皺眉頭。
迴想《原書》,有那麼幾行字他當年都是忽略過的。
此時重新跳迴眼前,讓他有一些觸目心驚。
“林如海曾有一子,三歲夭折。另有幾房姬妾……”
賈璉幽幽抬眸。
看樣子,那幾個女人就是林如海的姬妾嘍。
而且內裏,還有一個曾經(jīng)為林如海生過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