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小小,卻這樣敏銳。
賈璉一時竟被問得結舌。
不過他仗著年紀大,決定欺負小孩兒,於是扯謊說:“自然是老太太吩咐的。”
黛玉卻緩緩轉開頭去,輕輕一哂:“璉二哥唬我。”
黛玉新喪母,小小的女孩兒要獨自扛起愁雲(yún)慘霧的悲傷,賈璉便有意逗她多說幾句話。
他於是厚著臉皮問:“林妹妹怎這樣說?難道你難道不信老太太疼你?”
“若沒有老太太的吩咐,我又怎敢私自做這樣的主張呢,嗯?”
黛玉依舊端莊坐著,眼睛向前,並不看向賈璉。
“我自然知道外祖母愛屋及烏,會因我母親而憐惜我。”
“但是外祖母那邊的信兒,卻絕不可能來得這樣快。”
黛玉說著,這才緩緩偏首,淡淡瞟了賈璉一眼。
“我母親仙去。我父親自然派了人上京給外祖母送信兒,但是從揚州乘船到京城,至少也要二十日。”
“若等外祖母得了信兒,再派人將她的意思送迴揚州來,途中便又要二十日。”
“一來一迴,至少四十日。”
“可我母親分明剛剛仙逝,璉二哥如何就已經(jīng)得到了老太太的吩咐呢?”
這小人兒,可真是超乎年齡的早慧。
賈璉抬手搓了搓鬢角,“那就不能是我下江南來之前,老太太就事先給了我吩咐?”
黛玉麵色微冷,一雙秋波裏含著霧色,泠泠瞪住賈璉:“那就更不可能~”
“璉二哥在來揚州之前,先去了金陵。也就是說,璉二哥最遲也是在二十多天前就離開了京城。”
“彼時,我母親尚未仙去。”
“外祖母是我母親生母,我母親生前也總念叨說,外祖母是最疼她這個小女兒的。所以外祖母又怎麼會提前吩咐讓璉二哥帶我迴京?那難不成是外祖母已經(jīng)斷定了我母親熬不過去這場病了?”
賈璉絕沒有想到,竟有一日,他被一個這樣小的女孩兒反詰到啞口無言。
賈璉又撓撓額角,竭力轉圜,給自己再尋個餘地:“那就不能是老太太事先說好兩種可能:若是小姑媽一切都好,那便是最好;若是姑媽當真熬不過這場病了,那就帶林妹妹迴京?”
黛玉小巧精致的臉頰依舊繃得溜嚴:“不會。”
她妙眸輕轉,略帶不屑地瞥了賈璉一眼,“璉二哥雖說比我年長,隻是璉二哥終究是個男子,不會理解母親對女兒的心。”
“為人生母者,是寧肯說自己命不長久,都絕不會給兒女說哪怕一丁點假設不好的話。唯恐上天聽見,削薄了福報,反倒成了詛咒。”
“外祖母不但不會說璉二哥假設的那些話,她老人家反倒會強調,說我母親的病‘沒什麼大礙,用不了三五日就好的’諸如此類的話……”
黛玉說到後來,羽扇一般的睫尖上已經(jīng)掛了泠泠淚珠。
賈璉心下一疼,便忙收起了笑謔,起身正色向小小的人兒一揖到地。
“妹妹說得對。都是為兄口無遮攔,胡說八道了。”
黛玉淡淡垂下眼簾:“璉二哥也是一片好意,小妹都明白的。”
賈璉起身又道:“不過相信我,老太太得了信兒之後,必定派人來接妹妹進京。”
“妹妹還是早日收拾行裝的好。”
黛玉卻抬起淚霧盈盈的眼,清清靜靜地看他。
“多謝外祖母與璉二哥的好意。但是……我不去。”
.
黛玉的拒絕,賈璉是沒想到的。
倒不是《紅樓》裏沒寫,原文其實是有的,是黛玉跟林如海說不想去,林如海還勸說她,說她又沒有兄弟姐妹扶持,不如去了京城外祖母家,還有表兄弟姐妹什麼的一起互為照應。
但是原書中這橋段,看起來隻是一個過場,隻為了展現(xiàn)黛玉對父親的孝,不舍得丟下父親一個人在江南。
可是眼前的黛玉,那超乎年紀的斷然拒絕,卻是心意堅定。
她不僅僅是因為孝心,她心下更有自己的堅持和主張。
賈璉明白,別看她小,他還真說服不了她。
也隻好等著京城老太太來信兒。
賈璉將眉嫵安頓在外麵,叫蔡昭陪著。他自己帶著趙天棟住進林府。
賈璉初來乍到的,林如海特地想選一個小廝到賈璉身邊伺候。
賈璉索性要求:“林妹妹雖年紀小,但是身為姑父嫡女,如今儼然已有姑媽當年的主母之相。”
“選小廝既然是內宅家事,姑父不如索性撂給林妹妹,叫妹妹替我選個人就是。”
林如海卻謙辭:“黛玉雖早慧,能理家。但她畢竟是閨閣女兒,對丫鬟婆子自能安排,但是對小廝卻不甚了解。”
賈璉歪頭看黛玉。
她眼底煙光水色,沉靜恬淡。
賈璉便道:“無妨。小侄相信妹妹。”
林如海隻好道:“你璉二哥既如此說了,那你便來替璉二哥挑個人吧。”
黛玉不慌不忙起身,“既是璉二哥要用人,便也不必額外選了。”
“弟弟既已經(jīng)不在了,原本跟著他的小廝藍田不如就給璉二哥使吧。”
林如海聽到夭折的幼子,不由得歎息一聲:“也好。”
賈璉卻又是偏首看黛玉。
這小小的人兒,又給了他驚喜。
她明明這麼小,竟能窺破他的心意!
還有藍田這個名字,叫賈璉不由得想起那句「藍田日暖玉生煙」。
那煙靄之色,想必便是青黛。
賈璉安頓下來,第一件事便是叫藍田來聊天兒。
他還特別預備了兩桌酒菜。他自己盤腿坐在炕上吃,另外一桌擺在地下,趙天棟陪著藍田一起吃喝。
藍田起初是不答應的。因為這是在主母孝期,如何敢隨便吃酒?
藍田懂事,幾番推脫,可是趙天棟那小賴皮自然是不肯放過,幹脆捏了他下巴頦給他灌酒。
賈璉也一再道:“是你璉二爺我想吃酒了,又不是你要叱的。你們隻是陪我而已。”
“放心吃你的。但凡有人問起,自然都有爺替你兜著。”
藍田著實推辭不了,這便也跟著喝了兩盅。
藍田畢竟是少年,兩盅酒下肚,就有些迷糊了。
賈璉不動聲色地問他:“不說你們府上,就說我們家,一般而言,哥兒身邊的小廝都是奶兄弟。”
“便如你眼前的趙天棟,那就是我的奶兄弟。”
“那你媽也是你們家哥兒的奶娘麼?”
藍田忙道:“那自然是的。”
賈璉放下酒杯:“不說說說,你們哥兒是什麼時候沒的?又是生了什麼病?”
賈璉直覺,林如海這個幼子夭折,有些蹊蹺。